东方娱乐论坛寂寞绝情谷 -- 分区版主:美眸『情感诉语』 → 天舞 本传·青梅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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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天舞 本传·青梅 (1-2)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阿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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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 本传·青梅 (1-2)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11-8 14:18:09 [只看该作者]

一 洛水河自白於山出,绵延千里,过孟州,申州,鹿州,一路向东而入渭水。 只在申州边界略往南折了一段,堪堪从帝都城边淌过。这段河宽逾百丈,水势平 稳,两岸都有许多人家依河建屋,世代居住。 河南的一条官道,从帝都城出直通到河边,往西便是申州地界,往北则是水 路,要坐船了。于是在那里建了一座亭子,叫做“折柳亭”,专门就是供官绅名 士,往来相送。因此这亭子每日里都是人来人往,有不少还是帝都的权贵,岸边 的住民见了,也不以为意。 青梅一早端着衣服到河边来洗,就看见折柳亭里又有人在送迎。旁边停着两 架马车。其中一架上插着面小旗,绣着黑底金纹的一只凤鸟,看起来很是惹眼, 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而那时候,帝都但凡有些体面的人家都喜欢在袍服车轿上 装饰此类图纹,所以青梅也没有多想。顾自把杵衣棒抡起来,在青条石板上“梆 梆梆”地敲打着衣服。 心里却在想,毕竟是有钱人家,迎来送往也要花上半天功夫,生在穷门小户 的人,一天做不完的事情,哪里有这样的闲心? 一时又有些发愁,心里计算着,家里的几件活计做了,不知道能不能够钱把 前三个月的房租补上?房东林家倒是好心人,可他们也不是宽裕的人家,也不能 总欠着。转念间记起欠乡保林贵的四十几两银子,也不知道什么年月才能还上。 忽而想起林贵和他手下的脸,竟禁不住打了哆嗦。 正想着,就见儿子小禩一路叫着“娘,娘”蹦着跳着跑过来。 “娘,娘你看,我找着什么啦?” 小手摊开,原来是两颗紫红的野草莓。 “噢,真好。来,娘给你洗洗干净再吃。”便把草莓在水里洗了洗,又抬起 衣袖擦了擦孩子额角的一点汗:“禩儿乖,自个在边上玩会,等娘洗完了衣服, 回去给你蒸豆饼吃,好不?” “好。” 孩子答应一声,又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青梅看着他好一会,才回过头又拿起杵衣棒。敲了几下,忍不住在心里难过, 那孩子身上穿的衣服眼见又短了一截,可是家里这境况,如何能给他做新衣服? 真不知道当初留他在身边是对是错。难过了一会,开始盘算自己还有那件衣服能 拿出来再改改的,想了半天,竟想不出来。 “唉。”忽然抬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不如答应了张家算了。” 这么一想,昨天孙婆子那张满是褶子的马脸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正扇着两片 薄嘴唇在说:“我说阮家姑娘啊,张家老二虽然长得差点,可是过日子么,看的 是人,你说是吧?何况人家说了,只要你点头,彩礼,这个数————” 伸出两个手指头一晃:“二百两。阮家姑娘,你自想想,谁家还能给这么多?” 青梅低头不语。 孙婆子便又说:“我老婆子也知道,你阮家姑娘那是见过世面的人,只怕瞧 不上张家杀猪的出身。可是,叫我说呀,你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不是?你看看你 现在这日子……”说着往四下里看看,摇摇头,便不言语,只拿眼睛瞟着青梅。 青梅微微苦笑。 不用人提醒,她也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好过。然而她是苦惯了的人,其实也不 大在意。她亲娘生下她就死了,四岁的时候她爹又娶了亲。后娘起先还好,可是 后来生了她弟弟,冷言冷语也就免不了,又嫌她爹没本事,家里太穷,有时候就 把气出在她身上。她懂事得早,知道忍着,她爹怜惜她,背地里也常常安慰她。 其实后来想想,那时的日子还算是舒心。 可是在她八岁那年夏天,她爹抱着一堆茅草上屋顶补漏,不想竟一脚踩空, 一头栽了下来。那时她正挎着小篮在河边洗菜,听见邻居来报信,扔了篮子就回 跑。才跑到家门口,就听见里面已经哭成一片,八岁的孩子,眼前一黑,就昏倒 在地。 后来邻居们凑凑,帮忙把她爹给葬了。等她爹断了七,她后娘就来跟她商量 :“青梅啊,以前家里虽然穷,可是有你爹在,这日子总有的过。如今你爹他去 了,以后咱们娘几个这日子可怎么……” 她呆呆地听着,也不说话。 她后娘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犹豫了一会,说:“青梅,我娘叫我兄弟来接 我回去住,我想来想去,也只能回去了。可是我回去了,你怎么办呢?” 她咬咬牙,还是不说话。 她后娘叹了口气,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恨我,可是你替我想想, 我能怎么办呢?咱们家这么穷,你爹他什么也没留下……”说着自己也难过上来, 拿块布巾擦着眼睛。过了一会,又试探着问:“我昨天听前村林家大娘说,城里 有个戚老爷,家里缺使唤丫头,正差人在乡间买女孩子,你看……?” 她依然低着头,一动不动。 她后娘等了一会,见她不答应,就说:“也难怪你不愿意,好好地谁愿意去 做丫头。要不,咱们还是再想别的办法吧。”说着又叹气。 青梅这时候忽然抬起头,说了句:“我去。” 她后娘有些吃惊:“青梅,你可要想好了呀。给人家做丫头,那是去伺候人, 就算有吃有穿,也比不上家里……” 青梅打断她,很肯定地说:“我去。” 第二天,青梅便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做了戚家的丫鬟。临行之时,她后娘 要她把卖身银子带在身上,她不肯,她后娘便搂着她哭了半天,又叮嘱了很多 “万事小心”之类的话。她静静地听着,仿佛无动于衷。 可是等上了戚家派来接人的骡车,眼泪却像是开了闸,止不住地往下掉,一 直掉了一路。 她心里明白,她后娘其实也不是坏人,她们娘家日子也不好过,多养活母子 两个已经勉强,这又能怪得了谁呢?想来想去,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命。 所幸到了戚家便听说,主母为人很和善,对下人甚好,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觉得自己命也不算太坏。 于是青梅在戚家一呆就是九年。戚家老爷那时任的是吏部督辅司正,是个不 大不小的官。戚老爷生性平和,并不是个热衷的人,所以青梅在戚家呆了九年, 便看着戚老爷把这一个督辅司正做了九年。可是帝都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到了乡间, 那也是了不起的大官,所以孙婆子说青梅是“见过世面的”,便指的是她在戚家 这段日子。 做下人的日子自然是好也好不到哪里去,然而戚家的人都还和善,并没有特 别为难下人的,也算是不幸之幸,加上毕竟吃穿不愁,渐渐地青梅也觉得满足。 等到年纪渐长,心里也盘算,不知道将来能不能求到主母恩典,配给府里的小厮, 那也就能过上自己的日子了。 可惜这样的日子也没能够长久。 青梅记得那是帝懋四十四年初春的事情。那天早上她照例在夫人房里伺候梳 洗,忽然听见前院闹哄哄的,戚夫人就吩咐丫鬟红绣去看看。不大一会,红绣惊 慌失措地跑了回来,脸涨得通红,几乎连话也说不清楚:“夫,夫人,不好了。 老爷,老爷他,他他……” 戚夫人一听,心里明白是老爷出了事,不禁也露出着急的神色。看红绣慌得 说不出话来,却又安慰她:“别急,慢慢说,老爷他怎么了?” 红绣喘过气来,才接着说:“刚才来了一队禁军,说是奉了理法司之命,将 老爷带走了。” 戚夫人“腾”地站起来,脸上血色全无,连嘴唇也微微打着哆嗦。青梅悄悄 把手里水盆放在一边,只怕夫人撑不住跌倒,好扶住她。 然而过了一会,戚夫人又慢慢坐了下来,神情镇定地吩咐红绣:“再到前面 去问问,老爷是为了什么被带走的。” 红绣去了又回来,没问出来,说是谁都不知道。 戚夫人皱着眉,说:“理法司也不能随便抓人,总得有个原因吧?”想了一 会,扬起脸来吩咐:“给我备车,我要到叔老爷府上去。” 原来戚家老爷的有个兄弟正是在理法司任职,这时候问他打听消息自然最好。 青梅看着夫人,暗暗有些佩服,心想平时看着夫人只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没想 到真的遇上事情竟然如此沉得住气。 然而她们到了戚老爷兄弟的府上才知道,他们家老爷也被抓走了。戚夫人便 问弟妇:“那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被抓走了呢?” “嫂子原来还不知道?金王,”弟妇迟疑了一下,向四下看看,才说:“金 王倒了。” “噢。”戚夫人露出恍然的神情,然而脸色也变得很苍白。“怪不得。” 弟妇叹了口气,说:“咱们戚家是金王提拔起来的,说和金王没有渊源都没 人信。如今天下是他的——”手一指旁边一盆开得雪白的牡丹:“听说这个人手 段厉害呀,只怕老爷他们……嫂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戚夫人沉默了许久,方淡淡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咱们,尽人事, 听天命吧。” 回到自己府上,戚夫人便把全府的丫鬟都叫过来说:“你们也都知道了,老 爷出了事,能不能保得住我也说不上来。你们也都是父母生养的,我不想连累你 们,这里有你们的卖身契,你们都拿去吧。老爷清廉,家里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们,每人到帐房支二十两银子,你们各自回家去吧。” 丫鬟们听了,登时哭成一片,有舍不得的,也有心里偷偷高兴的。哭了一阵, 也就慢慢地散去了。 只有青梅没有走。戚夫人就问她:“你怎么不走呢?” 青梅跪下来,哭着说:“青梅不走,青梅陪着夫人。” 戚夫人叹息着说:“傻孩子,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经的看的多了,无所谓 了。可是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日子要过,我怎么能让你埋进这里呢?回去吧,回 家去吧。” 青梅说:“青梅没有家了,回去了也没地方去,就让青梅留下来陪夫人吧。” 戚夫人怔了怔,凝视她良久,叹口气说:“好孩子,你还是先回去你乡里去。 如果老爷保住了,那你就再回来。如果老爷他,他没保住,那……”说着,自己 也心里一酸,落下泪来。 青梅也哭:“夫人……” 戚夫人撑不住,一把搂过青梅,主仆两个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结果,最后青梅还是拗不过戚夫人,回到了乡间。 虽然过了九年,但是乡里变化并不大,乡邻还是那些乡邻。他们看见青梅回 来,都很高兴,他们觉得青梅是在官宦人家见了世面回来的,便常常向她问这问 那的。青梅有的时候说几句,有的时候就笑笑不答。 后来青梅就在村子附近一间尼姑庵里替尼姑们洗洗衣服,有时候也帮人做针 线,赚点钱度日。再后来收养了小禩,日子也更加破败,那就是又过了一年的事 情了。 想得正出神,就听见孙婆子说:“我说阮家姑娘,张家的条件你还犹豫什么? 再者,也不是老婆子多嘴,你看这村里像你这样的姑娘哪个不已经有儿有女了? 啊对,你也有个儿子了,只可惜呐”说着把眼睛一歪,做出很不屑的神情来: “那是谁家的孩子都不知道。” 这话极刻薄,青梅不由脸色一变。 青梅自从收养小禩,起先没有什么。后来有人提亲,都不愿意她拖着孩子, 结果都不成功,她也不以为意。谁想这么一来,渐渐就有种谣言,说小禩是青梅 与人私生的野种,甚至还有人传说,青梅就是因为生了这孩子而被戚家赶出来的, 说的绘声绘色,如同亲见。慢慢地连青梅自己也隐隐听说了,她虽然自知清白, 心里也不免气恼难当。 孙婆子自觉说的过分,便讪讪地把话拉回来:“阮家姑娘,你可别多想,我 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说呢,既然张家也愿意要小禩,那不是最好吗?” 这句话却是说得青梅心里一动,叫她觉得这桩婚事还有可取的余地。然而待 要点头,却总是点不下去。她思忖一阵,最后说:“孙家婆婆,这毕竟是我的终 身大事,容我考虑两天,成吗?” “成。”孙婆子极痛快地:“那就后天吧,后天我来听信。” 说完闲扯几句就走了。 孙婆子前脚走,就又有人挑帘进来:“青梅姐——” 青梅见是隔壁林家的小媳妇秀菊,心里一喜:“今天怎么有工夫过来?来, 这里坐。” 秀菊笑嘻嘻地坐了:“想青梅姐了,就过来了呗。” 青梅笑了:“这妮子,倒会说话。” 笑了一阵,秀菊就问:“刚来的时候看见孙婆子从这里出去,这老太婆不是 什么好人,她来做什么?” 青梅心里正烦,就把张家提的亲事说了。秀菊听了,嗤之以鼻,说:“嗨, 我就说那个老太婆不安好心。张家那个老二,那是能嫁的么?又脏又懒又笨,你 怎么跟他过日子?还有,你没看见,他走路这样,说话这样——” 说着站起来,学着张家老二的样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嘴里学着他含糊不 清的腔调:“青青梅……青青梅……哎,听他说句话,能减一年的寿。” 青梅给逗得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又愁上心头:“可是……” “青梅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你心地这么好,老天一定会找个很 好很好的男人来娶你。” 秀菊说的虽然由衷,但青梅知道,那也不过是安慰。 “唉,哪里会有什么很好很好的男人来娶我?”青梅使劲敲打着衣服,心里 想着,“不如就答应张家老二算了。起码,不用成天担心着欠人家的债……” 然而,虽然翻来覆去地这样想,这样的决心却怎么也下不了。 “哟,阮姑娘,原来在这里躲着呢,叫爷们好找啊。” 冷不防有人在背后说话,声音阴阳怪气,实实地把青梅吓了一跳。等回过身 看清来人,更是心惊肉跳。 眼前是个白胖的中年男人,一脸的坏笑,身边六七个庄丁打扮的,也都不似 善类。青梅认得,正是乡保林贵的管家林海。自从前年小禩生了场重病,青梅不 得已向林家借了十五两银子,一直都没能还上。利滚利到现在已经翻了两翻,林 海十天半月便要带人来催缴一番。所以林海这张脸在青梅眼里真如恶煞一般,连 晚上梦见都会吓醒。 青梅见是他,心里登时七上八下。然而别无他法,只得福了一福,低声招呼 :“林管家。” 林海也不言语,只笑嘻嘻地上下打量着青梅。青梅心里发毛,只当他又是来 要债的,便说:“林管家,我家里的情形你也知道,如今实在是还不出钱来,能 不能再宽限宽限……” “哎哎哎。阮姑娘,你看这是怎么说的。怎么一见我老林就准知道我是来跟 你要债的?” 青梅愣了愣:“那……” 林海咯咯一笑,拿眼睛一扫身边的人,那些人便也嘿嘿地怪笑起来。他将身 子朝青梅凑了凑,说:“我是来给阮姑娘道喜的。” “喜?什么喜?” “我们老爷说了,阮姑娘欠的银子不要了,一笔勾销。这不是喜事吗?” 青梅不笨,知道他话里还有话,心里更慌:“那,林老爷想要什么?” “好。阮姑娘真是聪明人。那我就直说了,我们老爷说了,家里针线上正缺 人,要阮姑娘过去做几天针线。” 这话任谁都明白,“针线”是假,别有居心是真。青梅脸色煞白,呆了好一 会,才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手笨,怕做的活不合林老爷的心意。” 林海邪笑几声:“这附近谁不知道阮姑娘的针线手艺?要是阮姑娘手笨,那 就没有手巧的人了。阮姑娘,别推了,跟我们回去吧——”说着,伸手便去拉青 梅。 青梅心里一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硬生生把林海的手给推了开去: “林管家,林老爷要是真要我做针线,拿过来做也是一样,有多少我都做。” 林海当着手下被青梅推开,登时变了脸色:“我说你这娘们还真不识抬举。 我们老爷是看得起你才让我来请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实跟你说了吧,今 天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得跟我们回去!” 青梅看林海翻了脸,反而镇定下来。她知道眼前的事情不能善了,索性横了 心,往后退了两步,凛然说:“林管家,林家我是不去的。你要是逼我,我就往 后一跳,咱们一了百了!” 林海脸色微变。洛水虽然平缓,然而河水极深。如果青梅跳了下去,只怕真 的是一了百了。然而他心里虽然有些发虚,嘴上却不肯松口:“好,你狠。你跳 吧,跳了你的尸首我也得拿回去给老爷发落。” “这话真没道理。她该你多少银子,就能把一条命都卖给你?” 忽然间旁边有人插话,青梅和林海诸人都是一愣。回头去看,见不知道什么 时候围过来五六个人,为首一个年轻男子,也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负手而立, 正看着这边,想来说话的人便是他。青梅见旁边停着马车,上插玄色凤鸟的小旗, 知道这些人就是刚刚折柳亭里那些人。 林海上下打量那年轻男子。见他眉目清秀,一身天青的袍服,腰间的锦带上 也绣着凤鸟的图纹,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然而看他气定神闲的那份从容气 度,林海又觉得心里没底。便试探着问:“这位公子面生,不知道是……”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淡淡地说:“我不过是送个朋友从这里过。看这姑娘可 怜,所以忍不住出来说句话。她就是该你的银子,也不至于逼得人家去跳河,是 么?” 林海见他这么说,立时又硬气起来,嬉皮笑脸地说:“我们也没有逼她。她 欠了我们老爷的银子还不上,我们老爷叫她去做几天针线抵债,这,也不能说过 分吧?” 这话说得圆满,虽然明知道有假,那年轻男子一时却也无从反驳。沉吟了片 刻,便问青梅:“你欠他们多少银子?” 青梅瞥了林海一眼,低声说:“四十六两。” “五十三两。”林海大声打断:“上个月是四十六两,这个月已经是五十三 两了。” 那人微微点头,朝旁边看了一看,便立刻有侍从模样的人捧上两封银子。他 接在手里拈了一拈,说:“这里是一百两,总该够了吧?” 林海脸色一变,冷笑几声:“你倒是够大方。可惜,这银子半年前就该还了, 如今我们老爷有话,只要人,不要银子。” 那人一哂:“好。好一个要人不要银子。既然是你们老爷说的,那你去叫他 来,我跟他说。” 林海“哈哈”干笑两声:“你知不知道我们家老爷是什么人?你算哪棵葱哪 棵蒜,也想见我们家老爷?” 那人淡淡地说:“我不是葱也不是蒜,我也不知道你们老爷是什么人。我只 知道,我想见他,他就得来见我。” 这话语气虽平,却含着种不可一世的傲气,林海被唬得一愣,忍不住又瞟了 他几眼。然而他毕竟是横惯了的,又正被挑得火起,当下梗着脖子道:“你别看 我们老爷才是个乡保……” “哦?”那人忽然眉毛一挑,露出一种孩子气的笑容来:“原来你们老爷才 是个乡保。” 林海“腾”地涨红了脸,猛然提高了嗓门:“那是我们老爷图清闲。我告诉 你,我们家姑奶奶是栗王爷的奶娘,连栗王都给三分面子,等闲的督抚想见我们 老爷还没那么容易呢!” 那人一愣,似乎也觉得意外,慢慢地敛起笑容。 林海咯咯笑道:“如何?知道厉害了吧?早跟你说了……” 他得意洋洋地还要往下说,那人忽然从腰间解下一样物件,扔了过去:“你 把这个拿去。” 林海一怔,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块玉佩。上好的绿玉,通体晶莹,只中间隐 隐有几条白色的花纹,竟刚好凑出个“白”字。只听那人冷冷说道:“把这玉佩 给你家老爷看看,告诉他,立刻给我爬过来!” 林海脸色发白,抬头瞥了那人一眼,忽然转身就跑。 林海那几个手下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那年轻男子依旧负手而立, 神态疏闲。他身边几个侍从模样的人,个个面无表情,就好像对周围发生的一切 都视而不见一般。青梅留意到在他的身后还站了个干瘦的中年人,一把可笑的山 羊胡子,满不在乎地抬头望着天。 青梅对眼前的事还觉得有些迷迷糊糊的。她隐隐明白自己是被人救了,救她 的便是那个年轻男子。青梅便偷偷地看他一眼,心里想他是谁呢?她知道林家身 份确实不一般,所以他们才敢那样为所欲为,那么说来,这个年轻男子的来头必 定更大。看他如此年纪便有如此气势,大概总是出身世家吧。青梅思忖着,忍不 住又看了他一眼。不想他也正好转过来看她,两人的视线一碰,青梅登时觉得仿 佛是被张无边无际的网笼住了一样。青梅从来没想过有人的眼神是这样的,不由 自主地震动了一下。 那人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情,慢慢地走到她身边。青梅连忙把头低下。便听 那人问她:“你,是这附近的人么?” 青梅点点头,说:“是”,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 那人又问:“这个姓林的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青梅抬起头,刚想回答,忽然瞪大了眼睛。原来乡保林贵和管家林海竟然真 的手脚着地,一前一后地爬了过来——林贵爬到近前,高高捧着那块玉佩,磕头 如捣蒜:“王爷!小人该死,小人罪该万死,小人实在是不知道王爷您在这里啊! ……” 林海哆哆嗦嗦地跟在后边:“王爷,小的是个不长眼睛的,小的就是个野人, 不不,小的就是个猪,猪都不如,您老就当看见堆猪屎,千万别跟小的一般见识 ……”又对手下喝:“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白帝爷磕头?” 白帝……白帝?! 这一句真不啻晴天霹雳。林家的手下张口结舌地望着那人,仿佛吓傻了一般。 呆了一会,才“扑通”“扑通”地跪下,嘴里不住地说着:“小的该死!”“王 爷饶命!”……青梅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微微哆嗦了一下,连忙也跪下了。 那人也不理会,只是冷冷地盯着林贵。林贵依然语无伦次地说着:“小人该 死,小人养的都是瞎子,竟然连王爷都认不出来……”那人听着听着,忽然“噗 哧”一笑,看看左右说:“你们听听他说的话,说了半天,他的错就是不认得我, 不知道我在这里。” 说着神情一敛,便要发落。就在这时,那个一直看着天的山羊胡子中年人, 忽然疾步走到他身边,低声地说:“事涉栗王,王爷慎重。”因为离得近,青梅 便听得清清楚楚。 白帝看他一眼,便不言语。那中年人忽然对着林贵喝道:“说你笨也不冤枉 你,到现在你也没弄明白。‘解铃还需系铃人’这话难道你就没听说过?”说着 有意无意朝青梅瞟了一眼。 林贵这才如梦方醒,连忙爬到青梅脚下:“阮姑娘,好阮姑娘,我真是猪油 蒙了心,才敢……唉,从今往后,我一定拿您当佛祖捧着,只望您饶了我这回吧, 成不?我,我给你磕头……” 林海也跟着爬过来:“阮姑娘,不不,阮姑奶奶,我,嗨,我打你个不长眼 的,我打,我打……”说着,当真“噼里啪啦”地扇起自己的嘴巴子。 青梅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看看平时像凶神似的人爬在自己脚底下,她又觉 得解气,又觉得有些不忍心,呆呆地,也不知道怎么办。 那中年人睨着青梅的神情,笑着说:“这位阮姑娘,既然都是乡里乡亲的, 他们也认错了,你也没出什么事,不如就饶了他们。你说呢?” 青梅这时才明白过来。她心里叹息,要饶了他们就饶了,这本来也不是她能 作主的,又何必要来问她?又想,连堂堂白帝也得顾忌这许多情面,也难怪林家 横行霸道。想着抬头又看他一眼,低声道:“全凭王爷作主就是。” 白帝便说:“既然阮姑娘这么说,那我就饶了你们。不过,你们记住,下次 要再有这样的事情,可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林家的人连连磕头:“谢谢白帝恩典。”一时又给青梅磕头:“谢谢阮姑娘 留情。” 白帝略一点头:“行了。”想想又说:“好好对待阮姑娘,别我一走,就把 气出到她那里。我还会差人回来查。” 林贵赶紧说:“王爷放心,小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万万不敢。” 白帝一笑,便转身要走。 青梅连忙叫:“王爷。” 白帝停下来看着她,青梅说:“王爷大恩,民女也没什么可报答的,请容民 女给王爷磕几个头。”说着便叩头。 白帝也不让,等青梅磕完了,伸手扶她起来。忽然叹口气说:“委屈你了。” 青梅先愣了愣,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及至看见他有些无可奈何的神情,才 明白过来。便说:“民女没什么可怨的。有王爷这句话,那就,那就……”说了 好几遍“那就”,到底那就怎么样,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心里一热一热的。 白帝看着她,好像想说什么,还没说,忽然小小的一个人影扑到青梅怀里: “娘,娘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原来是小禩. 青梅看小禩一脸的汗, 知道他肯定是从远处跑回来,便拉了他说:“禩儿乖,娘没事。刚才是有人想欺 负娘,幸好有这位,这位恩人,禩儿来,给恩人磕头。” 小禩便趴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 白帝笑了,俯身去扶孩子,一边问青梅:“这是你的孩……”话说到一半, 孩子刚好抬起头来,脸对脸的瞬间,他猛然顿住,如着雷殛。脸色刹那间变得苍 白无比,人踉跄地后退几步,仿佛摇摇欲坠。好几个侍从都惊呼一声“王爷”, 抢上前去作势要扶他。 白帝摆摆手,一双眼睛仍然盯着孩子。仿佛不相信似的,又往前走了两步, 仔细看了看,脸上的神情也不知道是惊是喜是悲。 青梅愣愣地看着,不明白何以有这样的变故。 这时候白帝却已经定回神,便问青梅:“这是你的孩子?” 青梅说:“是。”心里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是从尼姑庵里领来的? 白帝又问:“他多大了?” 小禩自己伸出五个手指头,说:“禩儿五岁啦。” “禩儿,禩儿……”白帝喃喃地念了几声,仿佛还想说什么,那山羊胡子的 中年人忽然踏上一步,说:“王爷,吏部匡石两位大人还在等候议事。请王爷尽 速回府。” 白帝神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点点头。又看了那孩子几眼,这才转身朝马车 走。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问青梅:“你叫什么名字?” 青梅脸一红,低头道:“青梅。” 白帝点头,神情若有所思,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末了只说了莫名其妙的一句 :“我叫子晟。” 青梅微微苦笑。天底下只怕没有几个人不知道白帝的名讳叫做子晟,可是天 底下也没有几个人敢直呼白帝为子晟。 白帝走了,林家的人也散去了,青梅便端着衣服,领着小禩往家里走。一路 上子晟的影子都在眼前晃。到后来自己也泄气,心想他走也走了,以后只怕也不 会再见了,想他有什么用?还不如想想张家的婚事,到底要不要答应。可是想着 想着,就又想了回去。于是又想,现在满天下的人都知道白帝将来是要做天帝的, 像她这样的小百姓,一辈子里居然能见一次天帝那是怎样的福气,多想想也好, 等以后老了也好和家人说。可是心里也知道,这并不是想他的理由。想起他的时 候,心底里总有种暖暖,痒痒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回家门口。结果看见门口停了一辆大车,装的 崭新的家什锅碗之类的东西。林海正指挥着人往里搬东西,一看见她回来就赶紧 迎上来说:“阮姑娘回来啦。”转头对个小厮说:“哎,你,快来,把阮姑娘手 里的盆接过去。”又对青梅陪笑:“阮姑娘,我们老爷说了,把东村那三进的院 子腾出来给阮姑娘住,三天,三天准让您搬进去。可是今天实在来不及了,所以 老爷让我把这些东西搬过来,反正就三天,您先将就将就用着。成吗?” 青梅愣愣地听着,好一会才缓过来,说:“告诉你们老爷,说我谢谢他的好 意。我用不着这些东西,我只要往后,”顿了顿,本来想说“你们不再欺负我就 行了”,话到嘴边又改成:“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 林海说:“那怎么行?我们老爷说了,阮姑娘您是白帝特地关照过的人,这 可是咱们村的荣耀呐。” 青梅怔了怔,她倒没想到还有这一说。 林海又说:“您看看,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合用的,我立刻叫他们去换。” 青梅叹了口气,说:“这些东西我都满意,不用看了。”说着便径自往里屋 走。才走到穿堂,就看见房东林家一家子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溜,见她进来,便行 礼:“阮姑娘好。” 青梅吓了一跳,失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连小禩也跟着说:“林家奶奶,你们都怎么了?为什么管我娘叫阮姑娘呢? 你们以前不是都叫她青梅的吗?” 林家婶子尴尬地笑笑,说:“以前是我们不懂事,不晓得阮姑娘是有福分的 人……” “嗨。”青梅急得跺脚,“快别这么说,那算什么福分啦?林家婶子,你们 还叫我青梅就好。” 林家婶子手乱摇:“使不得,使不得。阮姑娘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呐?” “我,我是什么人?我不还是阮青梅么?” 青梅脱口而出。是啊,她算是什么人?也就是和白帝说过几句话而已,而且 那个人只怕现在已经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了。这么一想,心里竟无端地痛了一痛。 林家婶子还是摇手:“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青梅心里一阵难过,这日子还怎么过?对那人而言不过是船过水无痕,她却 已经都不是她了。忽然惊觉,心里竟然隐隐有些怨他的意思,不由得叹了口气, 觉得自己真是忘恩负义。 青梅闷闷地回到自己屋里,哭笑不得地看见林家搬来的新家什,不伦不类地 堆在这破屋子里。林家居然还派了两个丫鬟过来,正忙里忙外地收拾,看青梅他 们回来,赶紧过来伺候“阮姑娘”和“小少爷”洗脸,又要给捶肩捏背。青梅是 苦惯了的,哪里架得住她们侍侯,忙推说自己累了,便让她们回去。两个丫鬟以 为她是不满意,登时苍白了脸。青梅见了,又只好打叠精神安慰她们,说自己只 是想独自歇会,绝不会赶她们回去,两个人这才离去。 青梅静下来,竟觉得自己比平时忙里忙外的还要累。她也不敢出门,就怕看 见外面的情形,只好从上午闷坐到下午,又从下午闷坐到晚上。好在还有小禩在, 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孩子说话,好容易把这天过完了。 到了晚上,小禩睡了,青梅躺在床上,睁着两只眼睛想心事。 她想,张家的亲事倒是不用提了,估计张家自己也不会再指望了。可是这种 情形的日子又怎么过得下去?难道为了白帝说的一句“好好对待她”,自己就要 这么悬一辈子了不成? 想到子晟,心又蓦地跳一跳。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想起来的总是最后他 说“我叫子晟”的情形,觉得他的模样很孩子气,不像是权倾天下的人物。 想了一会又愁,心里知道这么想下去也就是徒然的沉沦。便强迫自己不要想, 可是过一会总又想回去。这么反反复复地,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但是到了早 上,到底有了决定。 于是叫了小禩起来,一起收拾东西。 小禩就问:“娘,我们为什么要收拾东西?我们要走吗?” “是,我们要走了。” “那我们要到哪里去呢?” 青梅停下来:“娘现在也不知道。”想了一想,说:“不过总有地方可以去 的。”倒像是跟自己说的,天下这么大,总会地方去的吧。 他们可收拾的东西实在不多,只有几件破旧衣服和几副碗筷,一个小包袱也 就全打进了。等东西都收拾好了,青梅又觉得有些难过,毕竟也住了快两年了, 可是看看一屋子林家搬来的家什,终于咬咬牙,下了决心。 便在这时,听林家婶子在外面喊:“阮姑娘,有位先生找你。” 青梅开门一看,竟是昨天白帝身边那个山羊胡子的中年人。青梅怔了一怔, 忙将他让进来,请到上座。那人也不客气,便坐了,抬头打量着屋里的家什,忽 然“喷”地一笑:“看来这林贵倒还尽心。” 青梅心里想,他总不会是来看看林贵尽心不尽心的吧?一面泡了茶,无奈何, 只好都用了林家送来的茶叶茶具。坐定之后,便问:“昨天忙乱,还未请教先生 贵姓?” 那人回答:“免贵姓胡,单名一个山字。” 青梅说:“噢,原来是胡先生。” 胡山捻着胡须,慢吞吞地问:“恕我直言,看阮姑娘进退举止言谈不是乡间 风度,莫非是家道中落?” 青梅叹口气,说:“民女自幼出身贫寒。只不过曾在帝都戚老爷家为仆。” “哦?哪个戚老爷?戚正渊?” “不,是前吏部督辅司正戚鞅大人。” “噢。”胡山目光一闪,便捻须沉吟,半天不语。 青梅心里又想,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沉默了一会,思忖着问:“王爷他 ……可安好?” “唔?”胡山仿佛一惊,想想才说:“啊,好,他很好。”说完又接着出神,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青梅只觉得气闷,有心想问,又不知道怎么问,只得一边陪着。闷坐一会, 胡山终于开口,说的第一句却是:“阮姑娘,我是王爷的幕僚。” 青梅“啊”地应了一声,也不明白他说这是什么意思。 胡山接着又说:“对我来说,王爷是君,是主,王爷也是我的恩人。”青梅 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精豆一样的眼睛幽幽地泛着光:“你不用奇怪,我是王 爷从死囚场上救下来的人。” “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时时事事都在为王爷打算,早已将自己置 之度外。有的时候,我做的事情别人未必会明白,可是必定是为了王爷。阮姑娘, 你一定也希望王爷好,对不对?” 青梅轻轻点点头。 “那好,阮姑娘,请你立刻走,带上这个孩子,立刻离开这里。你不必知道 这是为了什么,我只告诉你,这是为了王爷。” 青梅一怔,哑然地看着他。 胡山却误会了,他说:“我知道你舍不得走,你放心,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 我在端州有所宅子,买来就是为了非常之需,连王爷都不知道。你就到那里去住。 我每年会从账上给你支去一千两银子,如果不够,也尽管问我要。但是记住,永 远都不要回帝都,也永远都不要再见王爷。” 青梅轻轻叹了口气,说:“胡先生,有劳费心了。其实你就不说这些话,我 也要走,你看,”手指着包裹,“我连东西都收拾好了。但是先生,有件事情我 想请教。” “请说。” “你要我走,是不是与这孩子有些关联?” 胡山说:“阮姑娘,这你不必问,你问了我也不会说。我只告诉你,你要想 一生平安,皇家的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青梅点头,说:“那好,那我就听先生的。不过——”顿了一顿,才说: “我不去端州,我也不要先生的银子。” 胡山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青梅笑笑:“青梅有手有脚,天下之大,相信终有一个安身之所。” 胡山凝视青梅良久,然后说:“好。就随姑娘心意。但是门口有车,无论如 何,请容胡某送姑娘一程。” 青梅一笑,心想,都到这程度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不过要送就送罢。 于是拿上包裹,领了小禩便出门去,这才想起都还没有和左邻右舍道过别。 青梅想别的人也就罢了,秀菊和自己情同姐妹一般,如今要走是无论如何也该去 说上一声的。就和胡山商量说:“胡先生,我有一个要好的姐妹,叫……” 话没说完,就见胡山脸色微变,青梅诧异地回过头去,就见一色纯白驷马拉 的一辆马车由远而近,上插玄色小旗,迎风招展,金线绣的凤鸟,在阳光下格外 显眼。 二 子晟从车上下来,见青梅就站在眼前,一手拿着个包裹,一手拉着小禩. 脸 上露出诧异的神情,问:“怎么,你这是?” 转眼又看见胡山站在她身后,脸色便微微一沉:“胡先生怎地也会在这里?” 胡山反而很镇定,说:“是。我来看看阮姑娘,见她要走,便想送她一程。” “哦?阮姑娘要走?”子晟又看青梅:“为什么?那林贵又为难你了吗?” “不不,不是,他没有为难我。我只是,只是……”青梅觉得很难解释,自 己并不是被为难才走的,而是……正在想着,听见子晟说:“阮姑娘,我有些事 要和你商量,我们可否到里面去说?” “啊?”青梅愣了愣,一时惊醒过来,连忙答应:“哦,好。”一面回过身 想往里走。 一旁胡山忽然叫了声:“王爷。”子晟便停下来看着他。 胡山木着脸说道:“王爷,我记得王爷昨天曾对我说,此刻应当是在召见鹿 州诸侯。” 这话说得很冲,竟颇有几分责难的意思。子晟阴沉地看了他一眼,胡山却一 脸不为所动的神情。有瞬间青梅以为子晟就要发作了,谁知他只是极忍耐地说: “胡先生,这是我的一点私事。” 胡山脸一扬,朗声对道:“天家无私事。” 子晟愣了愣,忽然笑了起来:“说的好,真不愧是胡先生。”胡山还要再说, 子晟摆摆手阻住他:“好了好了,先生要说什么,我都知道。我只不过想与阮姑 娘谈上一谈,好么?” 最后的一句,语气极软。胡山听了,许久都不说话,末了长叹一声,狠狠一 跺脚,转身便走。子晟也不以为意,甚至倒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青梅想不明白这 胡山到底是什么人,子晟对他竟这般忍让,一时看得发怔。 子晟见她愣着,就叫她一声:“阮姑娘。”青梅方省悟过来,连忙福了一福 :“王爷请。” 到了屋里,端了张椅子过来请子晟坐了,这才跪下见礼:“民女叩见王爷。” 小禩也跟着跪了。 子晟笑笑,说:“起来坐着吧。这也不是朝堂上,你这么跪着,也不好说话。” 青梅便站起来,找了个凳子放在下首,拿捏着坐了。才坐下,又站起来: “民女给王爷沏茶。” 子晟一摆手:“不用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青梅这才坐下。心里揣度着,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想起方才胡山一再阻拦 的态度,仿佛是件要紧的事情,便不由得紧张。小禩走过来,依在青梅身边,闪 着一双眼睛,看看青梅,又看看子晟。 然而子晟却半天都没说话。手里拿着桌上小禩玩的一个碎布头做的小老虎, 翻来覆去地摆弄,眼睛也不看着青梅,好像在想着什么。他不说话,青梅也不敢 问,只好惴惴地等着。 等了很久,忽听子晟问:“这是你做的?” 青梅愣了一会,才明白他是在问那个布老虎,连忙说:“是。穷人家小孩的 玩意儿,叫王爷见笑了。” 子晟却说:“做得挺好。我小时候我娘也给我做过。” 青梅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思忖了半天,才说: “王妃的手艺精致,自然不是民女可比的了。” 子晟笑了笑,也不说什么。便把布老虎放回桌上。略顿了顿,又问:“你家 里就你们母子两个么?” 青梅答:“是。” “你父母呢?” “民女八岁的时候,爹娘就都过世了。” “没有兄弟姐妹?” “有个弟弟。听说跟着后娘改嫁了,十几年不见,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那你夫家呢?” 青梅脸一红,低声道:“民女还是待嫁之身。” “哦?”子晟眉毛一挑,看着小禩:“如此说来,这孩子是?” 青梅摸着小禩的头发,轻轻说:“禩儿不是民女亲生。以前民女曾在附近净 月庵帮师太们洗衣度日,禩儿本是庵里拣的孩子,听说不满半岁的时候就给扔在 庵门口。民女见这孩子可怜,后来便索性自己带着他了。” 说着便想起那时在净月庵里,看着瘦小伶仃的一个孩子,整天就是独个蹲在 树底下看看蚂蚁。那些尼姑也不甚搭理他,有的时候他连口饭也吃不上。她有的 时候便把他叫到身边,逗着说说话。那时孩子才两岁,平时也没人和他说话,说 起来结结巴巴,什么也说不清,过了好久,才能说得流利。有时候她也省点饭菜 下来悄悄塞给他吃,孩子总是吃得很快,一副饿极了的样子,叫人心疼。有次她 拣了个青梨给他,孩子也舍不得吃,揣在怀里,隔一会拿出来看看闻闻,一直捂 了十几天,最后烂了,还伤心了好久。 这么一来二去,孩子跟青梅就极亲热,叫不知道的人看了,就跟母子俩似的。 时间久了,她也有些不是滋味,想想自己毕竟还是个没嫁过人的姑娘家,便有心 要躲开那孩子。但孩子并不懂得她的心事,依旧小狗一样粘着她,跟她说话。 青梅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离开净月庵的好,可是犹豫来犹豫去,总也恨不下 心来。忽然有天没看见那孩子,起先她也不在意,可是一天两天都没看见,到了 第三天,心里就一直空落落的,仿佛老悬着什么事似的。熬到下午,青梅终于去 问庵里的尼姑,结果有人告诉她,那孩子病了。她心里“咯噔”一下,转身就往 孩子房里跑。 跑到一看,孩子躺在床上,脸通红,直喘粗气,拿手一摸,烫得火盆似的。 那些尼姑也没请大夫,就拿庵里自制的药面和了水喂他,孩子病得厉害,牙咬得 紧,也不大喂得进去,尼姑就不甚耐烦。她接过来,拿小勺一点一点地喂他,孩 子仍是咽一小口,流出一大半。 那天晚上她就搂着孩子睡的,只觉得搂着个炭火盆一样。到了后半夜,忽然 觉得哪里不对,一下惊醒过来。就着月光看怀里的孩子,已经烧得抽筋,嘴角白 沫都流了下来。青梅一阵心慌,抱起孩子就去找庵里的尼姑:“师傅,救救这孩 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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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尼姑半夜三更地给吵醒,便没好气:“生死有命,我们又不是没救过他。” “孩子还这么小,师傅,可怜可怜他,给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这时候,哪里去找大夫?你好心,你就抱去吧。” 说着便把门关了。青梅知道求也没有用,抱着他僵立在那里,也不知道该怎 么办。她知道再不找大夫孩子就没救了,可是她也知道这一抱去,只怕她就再也 放不开了。就在犹豫的时候,忽然听见孩子在叫:“娘……” 那时孩子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忽然拉着她的衣角,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娘 ……” 青梅猛然一震,心登时就软了。她一咬牙,抱着孩子离了净月庵。 小禩这一场病足足月余,青梅把戚夫人赏她的一点积蓄都花完了,无奈又向 乡保家借了些银子。总算苍天有眼,孩子又一点一点活泼过来。 青梅想着往事,眼睛不由有些发红。小禩极乖巧地,偎在她怀里,也不说话, 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她。 子晟看着她的神情,有些诧异:“那些都是出家人,难道对这孩子不好吗?” 青梅轻轻叹了口气:“那些师傅也都是没带过孩子的,能养活他就不容易。 再说净月庵的香火也普通,自然,自然就不甚怜惜他。” 子晟点点头,想了想又问:“你昨天说这孩子叫禩儿?” “禩儿是我叫他的小名,其实这孩子是叫禺禩. ” “禺禩?你取的名字?” 青梅报赧地笑笑:“民女连字也不识几个,怎么取得出这样的名字?听净月 庵的师傅说,拣了他的时候,他身上有个字条,便写着这个名字。民女常想,这 孩子家里必定非富即贵,才会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只是不知道他爹娘有什么为 难的事,竟忍心扔了他。” “他爹娘就没留下什么印信?” “除了这名字,就再没有别的了。” 子晟微微点头,便不再提。沉默许久,忽然又问:“那你许亲了吗?” 青梅迟疑了一会,说:“前天刚有人提了前头杀猪的张家老二……”子晟便 点点头,却又听她说:“可是还没答应……” 子晟忍不住笑说:“那不就是还没许亲?” 青梅红着脸点点头。 子晟想了想,问:“那你以后怎么打算?” 青梅说:“民女想离开这里……” “对了,你刚才就说要走。为什么?这里有人敢对你不好么?” “不不,不是。”青梅连忙说:“是,是他们都对民女太好了……” 子晟笑了:“这是怎么说?” 青梅说:“民女出身低微,自小苦惯了……” “那小禩呢?你也要他跟你苦一辈子么?” 青梅怔了怔,低下头不说话。 子晟也不再说。两个人便各想各的心事。过了许久,子晟忽然说:“要不这 样吧,你——” 说了半句又不说了,仿佛很是犹豫。青梅便抬头看着他。子晟又想了一阵, 才下定决心:“你嫁给我吧。” “啊?” 这句话对青梅不啻是石破天惊,一颗心蓦然提到喉头,落不下去,半天也没 有明白过来。子晟却是气定神闲,他这时已经想好,所以话也说得极顺畅:“你 我也算有缘,不如你就做我的侧妃,这样你们母子以后也有了着落,我也放心。” 语气平淡,就与寻常人家上集市买了一斤盐没有两样。 “就这么说定了。剩下的事情我会差人去办。我很忙,就不再过来了。有什 么事情,等你过来了再说,好吧?” 说着也不等青梅答应,便起身而去。 青梅呆呆地看着他走出去,心里茫茫然一片,连起身相送都忘记了。她心里 反反复复地想着他说的几句话,觉得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又每个字都不明白。 良久,青梅推推小禩:“禩儿,禩儿,刚才王爷最后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啊。” “他说什么了?” “他说要娘嫁给他啊。娘,那是不是以后他就是我爹了啊?” 青梅没有理会他。她只觉得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一涌一涌地,仿佛是欢 喜,也有完全不能相信的兴奋。 这么说,他真的是那么说了。 青梅这么想着,几乎忍不住要去掐自己一下,好让自己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做 梦。然而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就好像觉得即使是梦也好,满心里只想尖声大叫 ——她,阮青梅,就要嫁给白帝了! 子晟从青梅家里出来,在门口抬头看了看天。阳光从正前方照下来,晃着眼 睛,便微微有些恍惚,不由得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转眼却见胡山从旁边闪身出来,一揖,叫了声:“王爷”。 子晟看他一眼,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附近等着。也不说什么,只对驾车的侍 从吩咐了一句:“直接去栗王府。”便转身上了车。 一时胡山也上了车,子晟这才解释了一句:“栗王昨晚差人送来一张帖子, 想是林贵的事情已经传过去了,要找我解说解说。” 胡山一哂,说:“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扬着脸想了想,又说:“倒是 王爷,不妨跟栗王提一提端州换防的事,毕竟端州驻防以前都是栗王经手。” 子晟略一点头:“我知道了。”轻轻一跺脚。马车便“吱嘎”一声轻响,往 前行去。 车上套的马都是千里挑一的名骏,行走之间,既快且稳。子晟向外看了看, 转眼已经离了村落,驶上回帝都的官道。 子晟回过身,往麂皮倚垫上一靠,却并不看胡山,仰着脸说:“胡先生,你 当初为何告诉我那孩子死了?” 胡山木然回答:“净月庵的尼姑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子晟淡淡地说:“以先生的能耐,岂会不知道那孩子仍在人间?” 胡山沉默了片刻,忽然长叹一声:“不,我确实不知道。” 子晟看他一眼,知道他说的确是实话,便不言语,阖上双眼,仿佛闭目养神。 良久,才轻声叹道:“如此说来,这倒是天意了……” “是。”胡山平静地说:“这确是天意。” 子晟依旧阖着眼睛,说:“胡先生,我已决意要娶阮青梅为妃。” 胡山想了一想,慢吞吞地说:“廷尉司正虞简哲膝下无儿无女,为人又忠诚 可信,似乎可以托付。” 这话听来仿佛答非所问,然而两人深有默契,初时不解,稍微一想,也就明 白。子晟睁开眼睛,笑着说:“多亏先生提醒!我倒没想到这层。如此,这件事 还要有劳先生了。” 胡山笑笑:“这是小事,王爷何须客气。”说着脸色又一凝,仿佛想到为难 的事情,欲言又止。然而想了一想,觉得还是应该说:“可是,王爷有否想过, 或许,让他们母子一世远离帝都才是最好?” 子晟默然。这个道理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然而这件事情,竟像是自己也不 能作自己的主。思忖良久,缓缓地说:“先生是否以为,我只是想留那孩子在身 边才提这桩亲事?” 胡山一笑,说:“不。所以我也不打算劝阻王爷。”顿了顿,仍然觉得有些 话必须要说:“可是王爷打算如何对待那孩子?” 子晟说:“先接到府里吧。” 胡山摇头:“只怕不是长久之计。” 子晟低头不语,良久,方长叹一声:“也顾不了这许多了,走一步是一步吧 ……” 青梅一整天都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心里呆一阵,喜一阵,总觉得不像真的。 有的时候想起子晟是不是真的来过,心里都觉得疑疑惑惑。便忍不住一遍又一遍 问小禩:“你是听他那么说了吗?” “是那么说的。”孩子极懂事,并不觉得不耐烦,只觉得奇怪:“娘,你到 底是怎么了?” 青梅也不说话,脸上又露出一种傻傻的笑来。看在孩子的眼里,奇怪之外又 开始担心,因为从来没见娘有过这样的神情。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门外有人唤了声:“青梅姐。” 小禩认得这声音,便急急忙忙地开门,拉着来人的手叫:“秀菊姨,你快来 看看我娘是怎么啦?” 青梅遇见白帝,蒙白帝亲口嘱咐“好好对待”的事情早已经在附近传遍。秀 菊心里本有些踌躇,心想青梅已经今非昔比,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像以前一样把姐 妹情分放在心上。这时见孩子这样,不由也着了急,反倒把心里的顾忌都忘记了, 一步迈进屋里去:“青梅姐,你怎么啦?” 青梅却好好地站起来,笑着说:“我又没怎么。”说着又嗔怪小禩:“你看 你,一惊一乍地,把你秀菊姨都给吓着了。” 秀菊仍要再问一句:“你真的没事吧?”等青梅说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才松了口气。 便打量屋子:“哟,这么多东西,都是林贵给弄来的呀?” 青梅点点头,神情却是明显的心不在焉。秀菊看在眼里,心里不免微微一沉, 心想人富贵了果然是会变的。 然而青梅呆了一阵,忽然说:“秀菊,我有话要告诉你。”说着拉着秀菊的 手坐了,就跟以前一摸一样。 秀菊心里又一暖,便等着她说。谁知等了半天,她却又不说了。秀菊笑着催 她:“什么事啊?你倒是说呐。” 青梅又想了一会,仿佛想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好,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 诉别人。” 说了这句,忽然又觉得多余,心里想,如果真要嫁了白帝,只怕是天下人都 会知道,又何况这个村子。秀菊却有些被她的态度骇住的样子:“你说吧,我绝 不和人说。” 青梅又犹豫一阵,才咬咬牙:“秀菊,白帝……”才把白帝两个字说出来, 脸已经红透,再也说不下去。 秀菊推她:“青梅,你倒是说呀。”然而青梅捂着脸,低着头,却是一个字 也不肯说的了。秀菊大急,左右看看,忽然拉住小禩:“小禩乖,告诉秀菊姨, 白帝怎么了?他跟你娘说什么了?” 小禩说:“他就是说,他要娶我娘。我娘听了以后就一直这个样子了。秀菊 姨,我娘到底是怎么了?” 然而秀菊根本就没有听见他后面的话。只听了前面半句,她已经惊吓得直蹦 了起来。 白帝要娶青梅?! 秀菊平时在村里,也算是个爽直有胆色的女子。然而以她的阅历,白帝毕竟 是太过遥远的人物,连见一见他都觉得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情。忽然之间听说这件 事,自然大惊失色。然而她立刻就镇定下来,很快地在心里想了想这件事,觉得 是极好的事情,不由便为青梅高兴。 “看,青梅姐,我说过什么来着?”秀菊很得意地说:“老天一定会找个很 好很好的男人来娶你的。” 听了这句话,青梅慢慢地把头抬起来,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子晟潇洒从容的模 样,脸上不由得放出光采:“不错,他真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话说出口, 才猛然惊醒过来,一张脸又羞得通红。 秀菊看她的模样,本来想打趣几句,也不忍心了。陪着坐了一会,忽然又叹 了口气:“一入侯门深似海,青梅姐,只怕我们姐妹以后再要见面就难了。” 青梅愣了愣。“一入侯门深似海”这句话她以前也是听过的,然而此时听见, 却像在心里猛地捣了一下,方才的欢喜兴奋忽然之间,仿佛都变成了深深的恐惧。 她要嫁给白帝了,从听到这句话开始,她所想到的,就只有子晟。直到此时,她 才省起,她也要进入到一种她完全不知道的生活去了。 青梅想着,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自觉地把心里的担心说了出来:“秀 菊,我好怕……” 秀菊看她的神情,也明白了七八分,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排解她的恐 惧,只有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过了很久,轻轻地说出一句:“青梅姐,别怕。命 中注定,你是要做一个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了。” 青梅原想,过上几天白帝府上才会来人。然而第二天一早,来接她的车马就 到了门口。幸而排场却并不像想象中的大,叫青梅暗地里松了口气。只来了三辆 车,驾车的侍从之外,另有两个丫鬟,两个婆子。 几个人见过礼,为首一个姓赵的婆子便说:“王爷命我们来接阮姑娘,就请 姑娘随我们过去吧。” 说话的语气淡淡的,脸上也没甚笑容,青梅便觉得心里惴惴地,连忙答应了 一声:“好。”一手拉了小禩,另一手想去拿桌上收拾好的包裹。手伸出了,又 顿住,忽然想到,如今是要嫁到白府去,还要这些破旧衣服做什么?这么一来, 手就僵在半空。 赵婆婆瞥了一眼包裹,便问:“这是姑娘要带去的东西么?”语气依旧淡淡 的。 青梅不由得心慌:“我,我可以带去吗?” 赵婆婆说:“姑娘要带,就带去,全凭姑娘的意思。” “那,”青梅迟迟疑疑地说:“那就带去吧。” 这么一说,立刻有个丫鬟上前把包裹捧在手上,脸上也不甚有表情。青梅见 了,略微觉得安心。心里想,这大约就是皇家的风范了。 来接青梅的车不同于子晟那日坐的,要小一些,只套一匹马,外罩青布的暖 笼,初看也不甚显眼。然而一经入内,处处精雕细作,连坐榻上一色银红的倚垫, 也绣的极精致的撒花,非寻常人家可比。车里焚着一炉香,恬淡幽静,是用作安 神,然而青梅的心里又如何静得下来?一路只是惴惴,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想要 掀开帘子看看,却又不敢。 车行得似乎甚快,只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青梅便隐隐觉得车仿佛已经进了 一处宅院。又过不久,车停下来,就听赵婆婆在外面说:“请阮姑娘下车吧。” 便有侍从上来掀了车帘,一个丫鬟抱了小禩,一个扶着青梅下来。 青梅偷眼打量周围,见是一处小院,也看不出是几进,院里种了几株海棠, 开得正盛。青梅心里疑惑,觉得还不如以前戚老爷的府上。忽听赵婆婆说:“王 爷吩咐,请阮姑娘在此地沐浴更衣。” 青梅一怔,这才留意自己身上的一件旧衣,还远不如白府的丫鬟。心里不免 又有些慌乱,幸而白府的人神情都淡淡的,仿佛什么都不曾留意过。 这一梳洗更衣,足足用去两个时辰。 青梅当年在戚府,逢节庆祭祀,也曾侍侯主母盛装梳洗,然而此时由沐浴开 始,便知道用度规矩非一般富贵人家可比,自有一套程序。 等沐浴已毕,换上全新的月白纱地小衣,坐到妆台前。一头长发,如玄缎一 般,直垂到腰下。青梅的头发养得极好,在戚府的姐妹之间便颇多羡慕,是她最 得意的事情。后来离了戚府,日子虽然穷苦,然而毕竟是年轻女子,爱美之心尤 在,所以仍是尽力悉心将养。这时一经膏沐,黑亮如皂,连不甚多话的赵婆婆都 忍不住赞叹了一句:“阮姑娘的头发真好。” 又回头跟旁的一个姓柳的婆子商量:“我看阮姑娘这头发,是不必用假鬃了。” 柳婆婆含笑点点头。于是就有丫鬟捧过一件宝蓝丝缎的长背心,青梅知道那 是专供梳头的。穿上之后,赵婆婆便领着两个丫鬟开始忙碌。给青梅梳的是望仙 环髻,由正中分发,梳成两股,先在头顶两侧各扎一结,然后将余发弯曲成环, 发稍编入耳后,是年轻未嫁的贵介女子常梳的发式。然而看来简单,却是极难梳, 直忙了大半个时辰,才算满意。 便取过一根碧玉发簪将头发固定,却并不急着加上首饰,向两个丫鬟说了声 :“拿来吧。” 丫鬟去而复回,手上捧着一大一小两个沉香木盒。打开大的,里面是件淡青 的罗裙,赵婆婆取出来,帮青梅换上。又取出深青带红和鹅黄的两根飘带,披在 身后。那罗裙本来颜色朴素,并不起眼,然而一经飘带点缀,顿显华贵非凡。 这才打开小的盒子。里面是一副首饰,耳珰,步摇,各色的珠花。先挑出一 副垂珠耳珰给青梅戴上,又在发间插一朵浅绿的绢花,最后取过一副金步摇。那 是制作工细的一只金凤,衔着长长的珠络,戴上之后,几欲垂肩。 赵婆婆退后两步,相了一相,觉得满意了,便说:“请姑娘起来走走看。” 青梅依言站起来。然而才走两步就有问题。原来那罗裙的后摆拖曳在地,走 起来并不容易,青梅一注意脚下,便没留意头上的一支步摇,珠络摇晃之间,钩 到了头发上。 青梅本能地伸手去拉,赵婆婆一见,连忙出言阻止:“别硬拉别硬拉。”然 而还是迟了一步,珠络是拽了下来,鬓角边的一绺头发也给带了下来。 青梅怔了一怔,立刻涨红了脸。她知道这么一来,半天的力气又白费了,心 里内疚又觉自卑,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又急又难过,呆呆地站在当地,一时连话 也说不上来。 赵婆婆却是精于世故的人,一看这光景,立刻就说:“噢噢,都怪老奴,想 得不周到。这么长珠络的步摇是极难对付的,也难怪阮姑娘不习惯。”这么两句 话,便把青梅的过失卸下了一大半。青梅听了,心里一定,不由得感激地看了她 一眼。 赵婆婆回头又问:“我看还是换支短些的好,看看还有没有了?” 丫鬟看了一看,答说:“还有一支金凤钗,不带珠络的,我看也使得。” 赵婆婆想了想,点头说:“那好,就是它吧。” 然而这么一来,就必须要把半边的头发解开重新梳过,于是又费了半天工夫。 等到终于又梳理得满意,赵婆婆正把凤钗插到青梅头上的时候,就听见院子里有 人走动,丫鬟到门口看了看,回头说:“胡先生来了。” 片刻,就听见门外胡山的声音:“阮姑娘可准备好了?” 赵婆婆连声答应:“快好了,快好了。” 话虽这样说,手里却不马虎,依旧仔仔细细把一支金钗簪好,又前后相了一 阵,修补一番。这才站直了身子,吩咐说:“行了,开门吧。” 门打开,胡山并不立刻进来,而是站在门口一揖:“阮姑娘。” 青梅连忙站起来,福了一福,说:“胡先生,快请进来。” 胡山进来,又深深一揖,然后说:“阮姑娘,胡某只是王爷的一个幕僚。阮 姑娘如今身份不同,以后万不可再行这样的礼。” 青梅一愣,便不知道如何接口。 胡山也不说什么,略微打量了青梅一眼,便转身问赵婆婆:“阮姑娘可用过 了午饭?” “哟!”赵婆婆这才想起来:“还没有。” “看看,”胡山皱了皱眉,“都已经过了中午,还让阮姑娘饿着。这是怎么 侍侯的?” “是。”赵婆婆露出极懊恼的表情,“这确是老奴的疏忽。” 胡山说:“下午还有半天的事情,这么饿着怎么成!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 么点心,拿些过来垫垫也好。” 赵婆婆答应了一声:“是”,亲自去了厨房查看。 青梅心里过意不去,想替赵婆婆解说几句,于是说:“其实这不能怪赵婆婆, 是我自己……”待要说出是因为她自己笨拙,弄散了头发,才拖延了这么时间, 又觉得难以启齿,便讪讪地说不下去。 不多时,赵婆婆回来,带了一碟豆蓉糕和一壶花茶。 “阮姑娘,是老奴糊涂,竟忘了吩咐准备午饭。仓促之间,只能找出这些糕 点,姑娘将就吃些垫垫吧。” 青梅折腾了半天,确也饿得狠了,便坐下来,小口小口地吃起来。胡山自找 了张凳子,远远地坐下来等着。青梅吃了一阵,忽然想起其实赵婆婆她们也不曾 吃过,有心招呼她们一起来吃,可是看了胡山一眼,又忍住了没说。 过了一会,胡山见她吃得差不多,便说:“阮姑娘请歇一歇,然后我们就该 上路了。” “怎么?这里并不是王爷府上么?” 胡山知道她误会了,便笑着解释:“这里是城北王爷的一处别院,王爷几乎 从不来这里。王爷吩咐姑娘在这里更衣休息,等会我带姑娘去廷尉司正虞简哲虞 大人府上。” 青梅更加迷惑,不知道这虞简哲又有什么干系。 “廷尉司负责帝都戍卫,地位显要。司正虞大人为人忠诚清正,阮姑娘想必 也听说过。” “是。”青梅点头。 “虞大人平生独有一件憾事,就是膝下凄凉,无儿无女。而姑娘却是父母双 亡,身世可怜。所以王爷的意思,是要虞大人认了姑娘为义女,这岂非是两全其 美?” 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虞简哲认了将要嫁到白帝府的女儿,当然是有益无害, 而青梅出身贫寒,如果认了廷尉司正为父,自然身份也会大不相同。青梅稍微一 想,也就明白其中的深意。一方面固然是感激子晟的用心良苦,一方面心里又忍 不住微微泛起一点酸涩。默然半晌,才说:“全凭王爷作主就是。” 胡山看见她的神情,隐隐明白她的心事,心里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怜惜之意。 胡山原本并不十分赞成这桩亲事,然而那都是出于替白帝打算。此时他才忽然觉 得,其实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对于眼前这个忠厚纯良的女子而言,也未必 是件好事。一转念间,忍不住就想要出言劝阻。 但念头只是一闪,随即想到说这样的话大不合宜。这是出于对子晟多年的了 解。正所谓旁观者清,子晟对待这件事极其不理智的态度,他都明明白白看在眼 里。所以,他也知道,如果真的贸然劝阻,或者也会成功,然而子晟一旦知道, 就算并不发作,心里也必存芥蒂,到时自己将很难自处。 这么一想,也就打消了念头。只是有些事情,却可以提一提:“姑娘,胡某 有句话,姑娘可愿一听?” 青梅连忙说:“先生请说。” 胡山正色道:“皇家的规矩既多且杂。姑娘反正要在虞大人府上住一阵子, 可以向王爷和虞大人提提,请宫中的教习嬷嬷来教一些礼仪,虽然不一定能学全, 总也好过将来仓促之间,措手不及。” 这的确是周到的想法,青梅从心里感激:“多谢先生提醒。” 胡山笑了笑,说:“阮姑娘不必客气。”其实他心里还有另一句更重要的话, 就是,还要学一学在宫中如何做人处事才行,然而这句话却又不便说出来了。 “如果阮姑娘愿意,不如就由我向王爷提一提?” “那就有劳先生了。” 这句说完,却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方才听先生说,我要在虞大人府上住一 阵子?” “是。”胡山回答。青梅不明白这中间的缘故确在情理之中,然而其实说来 也简单:“王爷身份非同一般,虽然娶一室侧妃,也是要由宫中宗录司记档的大 事。所以王爷向虞府提亲之后,还要奏请天帝,这才能放定。再加上预备婚事也 需要些时日,所以没有三两个月只怕是办不下来的。” 青梅点点头,表示明白过来。其实就在民间,孙子要娶亲也该告诉老爷子知 道,只不过一进皇家,事事自有一套规矩,不知道又要繁琐多少倍。 见青梅一时无话,胡山便把到了虞府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大致说了一说。 无非是些认亲的礼数,青梅一面听,一面仔细记在心里。交代完之后,胡山仰脸 向外面看看天,说:“阮姑娘,时候不早,还是请上车,我们该动身了。” 青梅便站起来,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来:“禩儿呢?” “噢!”胡山被提醒了,以手拊额:“我竟然忘记了。小公子已经先行被接 到王府了。” “可是……”青梅迟疑了一下,露出不放心的表情。 胡山说:“阮姑娘放心,小公子在王府的一切吃穿用度都与旁的皇子一样。” 然而青梅依然不放心。这孩子从到了她身边,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猛然间 离开了,叫她怎能安心?心里只是想着,王府虽好,却不知道有没有人知道他的 口味,喜淡不喜咸,还有他晚上总要起夜两次…… 胡山知道她的心思,便略为压低声音说:“阮姑娘,这也是不得已。姑娘认 了虞大人为亲,便是虞府待嫁的小姐,身边带着孩子终归多有不便。再者,姑娘 也请放心,王爷挑了最可靠的奶娘给小公子,一定能照顾得他很好。反正统共三 两个月,一晃也就过去了。” 这席话可谓对症下药,把青梅一番担忧的心,安抚了许多。 是啊,青梅想,统共三两个月,很快就会过去的。 这年已逾五十的虞简哲,本是武职出身,又保养得好,因此身体硬朗,清矍 健硕,比起四十岁的人来,也是不罔多让。他在仕途上亦很是顺利,廷尉司正论 品级并不算高,然而负责的是皇宫禁卫,帝都戍安,是极其显要的位置。他年少 时从军边塞,到了三十岁上才娶妻。虞简哲对夫人非常敬重,虽然虞夫人一直无 所出,不能不说是极大的遗憾,然而虞简哲坚持不肯纳妾,这也从一方面说明他 的为人清正。 但,从另一方面,他也并非是无所欲、不热中的人。所以,对于认青梅为义 女这件事情,就显得极为热情。虽然表面上仍然维持着一份矜持,但谈笑之间流 露出的欣然之意,十分明显。等青梅行完叩拜之礼,一面亲下座位搀扶,一面大 声吩咐:“来,把给小姐的见面礼拿上来。” 礼物不外衣物首饰,其中以一对通体碧绿的镯子,最是贵重。青梅连忙谢过。 “礼轻了。”虞简哲笑着说:“女儿不要嫌弃。” “是。”虞夫人在一旁接口说:“准备得仓促了。”她却不像他丈夫那样热 中,态度上反倒淡淡的。 青梅没觉得什么,胡山听了,心里就有想法。虞简哲的话乃是客套,虞夫人 却似乎话里有话,揣摩起来,似乎是嫌事情办得太急了。其实胡山也觉得这事办 得急了,按他的意思,最好是安排青梅在别院先住上几天,余下的事情就从容了。 无奈子晟一听到虞府给的回信,就吩咐了第二天便送人过去。话既然已经说出口, 自然就不必改了,何况这确实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然而此时虞夫人隐约地提起, 却也很难解说。 胡山默然片刻,觉得还是把话岔开最妥。好在正有件公事要说,是再好不过 的话题:“虞大人,有关帝都西营与端州健营换防的事情,王爷要我顺便问一问 虞大人的意见。” 虞简哲见说到公事,就看了虞夫人一眼。虞夫人会意,站起来说:“胡先生 再坐坐,容我先告退了。”说着又招呼青梅:“来,我领你去你房里看看。” 青梅便也站起来:“胡先生,义父,那我告退了。” “好好,回去歇歇吧。”虞简哲连连点头,又嘱咐:“看看还缺什么,自管 跟你义母说就是,不要客气。” 青梅答应了,又望着胡山,看他还有没有话要说。 胡山却只是起身一揖:“恭送虞夫人、虞小姐。” 青梅一愣,这才想明白,原来转眼之间,她已经成了虞青梅。 心里蓦地一阵空落,却不敢多想。当下跟着虞夫人来到住处。一看,锦衾绣 被,妆台箱奁,种种应用之物,无不齐全。在仓促之间,能办得这样周到,固然 是虞府家底厚实,但也说明主母的干练。青梅连忙又要拜谢,却被虞夫人一把挽 住。虞夫人又叫过两个丫鬟,一叫彩霞,一叫碧云,跟在青梅身边侍侯。另有粗 使的丫鬟婆子,也都来见过。 这么一阵忙过之后,这对新认下的母女才总算可以坐在一处说说话了。虞夫 人未开口,便先拉了青梅的手,这本是表示亲热的意思。然而这一拉手,脸上竟 忍不住流露出惊异的表情来。 原来青梅的手骨节粗壮,手掌里结了一层茧,明显是做惯粗活的人。虞夫人 未嫁时家境也不好,然而二十年养尊处优,早已经见惯了柔若无骨的纤纤细手, 忽然握住这样的手,很自然地吃了一惊。但立刻定下神,依旧拉着青梅的手,婉 言问:“女儿啊,你原来家里是怎么个境况?还有没有别的亲戚?” 这话却是问到青梅伤心之处,眼圈不由微微一红,便把身世简略地说了说, 却瞒过了小禩的事情。因为毕竟是未嫁之身,小禩虽然是领来的,也觉得很难启 齿。 虞夫人听了,半晌没言语,忽然间站起身来蹲了一礼。 青梅大惊失色:“义母,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说就是了,这样的礼我怎 么当得起?” 虞夫人笑着说:“当得起的。女儿你可是要做王妃的人。其实我也没有什么 事,行这个礼那是因为……唉,不提也罢。” 真是不提也罢。原来胡山来跟虞家夫妇提起认亲的事情,对青梅的身世说的 并不明白,只是说了句:“家世不甚好”。结果,虞夫人把这句“不甚好”,完 完全全想成了另一个样子。她总以为是白帝在外面留下了什么难了的风流债,拉 着虞府来垫背,所以心里存着芥蒂,对青梅也就一直淡淡的。这时候听了青梅的 话,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她是个爽直的人,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就忍不住施了 个礼。但是这话却不必对青梅说了。 “原来你和王爷是这么相识的。”虞夫人便把话题岔开:“这可真是有缘分 了。” 青梅脸一红,没说话。 虞夫人便又拉住她的手,问些她在乡间如何过活的话,又说些虞府里的事情。 这时神态亲热,出自内心,自然而然,完全不同于刚才的出于礼节。青梅虽然不 明白她何以有这样的变化,但是心里却很高兴。她自幼失恃,虽然认虞府为亲是 出于子晟的谋算,然而面对虞夫人这样亲切而又善体人情的年长妇人,渐渐竟真 的有将她当作母亲的感觉。 说了一会,虞夫人忽然叹了口气:“唉,如此说来,王爷倒真是一片苦心。” 青梅一怔,不明白她何以脸上忽显忧色? 虞夫人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仿佛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想了一阵,才慢慢开口 :“孩子,你可知道王爷已经娶过几室王妃?” 青梅默然。她以前是隐约听说过白帝娶过亲的,但是详情并不知道。自从提 了这桩亲事,也不是没有隐隐地想到过,但是只要心里一闪过,就仿佛有根针尖 一触,立刻便不愿往下想。 戚夫人看她的神情,也明白七八分。然而想到这些话早晚要让她知道,因此 硬起心肠往下说:“来,我告诉你。王爷的正妃慧公主,是先东帝甄淳的孙女儿。 虽然甄淳谋逆,但她仍是东府公主。更何况,她还是天帝嫡亲的外孙女儿。身份 尊贵,生得也是秀外慧中,本来与王爷倒真是天成的佳偶。只可惜……”说到这 里,停下来叹了口气。 “怎么,她……?” “她是极贞烈的女子。”说着,把甄慧先许配先储帝承桓,承桓死后又许配 白帝,不料却在婚礼上断发明志的事情讲了一遍。然而宫闱密事,有许多不为人 知,说的也不甚详细。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到,那慧公主花样年华,却独 自隐居,长日漫漫,那份难以排遣的寂寞,真不知道要多大的决心和意志才能过 得下去? “所以说,”虞夫人把感慨的心收住,回到眼前的事情上:“这位慧公主虽 然名义上是王爷的正妃,却从来不与王府往来,倒是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但王爷 后来还娶过两室侧妃,你却不能不知道了。第一个是申州督侯崔郈的女儿。第二 个呢,是鹿州嵇家的女儿。他们嵇家是鹿州世家,她的母亲又与栗王妃是一母同 胞的亲姐妹。有了这层关系,她的身份自然更加不同。” 说到这里,脸上的神情益发凝重,仿佛想到什么为难的事情。青梅心里不安, 也不敢打断,惴惴地看着她。良久,方叹息着说:“其实你的身世如何,于王爷 倒是没有多大关系。他这么做,无非要借我们虞府来抬高你的身份,免得你进了 王府之后,太被人看低。” 青梅低头不语,心里却不由得感动。 “只是,”虞夫人语气一转,“我们虞家的身份未必能帮上你什么忙呢。” 青梅心里又一紧,怔怔地抬头。 “崔家的身份我们虞家勉强还抵得过,听说他们那个女儿为人也还老实,估 计不会跟你为难。可是嵇家那个……” 虞夫人没有说完,只是深深叹了口气,但这声叹息便比说什么都明白了。青 梅只觉得一时间愁肠百转,到这时候,才真正预感到,眼前的路比自己曾想象的, 还要难走! 虞夫人看着她,心里面一句“你若真是我的女儿,我绝不让你嫁到王府去!” 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终于忍住了没说。这不光是顾忌着得罪于白帝,更主要是 青梅方才一听见提到白帝,就脸红羞涩的神情,她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以,她知道,即使说了,青梅也不会肯。 想到这里,心里叹息一声。少不得打叠起精神,来说些宽慰的话:“不要紧。 其实进了王府,身份也就不重要了。要紧的是王爷的宠幸。” 这句不说还好,说了青梅更排解不开。 子晟对她真的有情?这件事一经想到,就像看见个无底洞一样,心里空落落 的。自与子晟见到的每句话都一一从心里滑过,还是看不出任何端倪。只觉得他 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有一定的规则,都有人想不到的谋算在里面。然而, 若说他要娶她这样一个低微贫寒的女子是出于什么“谋算”,却又连自己都难以 相信。 这问题不仅青梅自己不明白,就连虞夫人心里也正疑惑。打量青梅的样貌, 说是中人之姿都勉强,实在是很不起眼,白帝到底看上她什么了呢?但心里虽这 样想,面上却不曾流露出来,只是笑着说:“你放心。你这样温柔敦厚……”说 到这里,忽然觉得很有道理:“对了,王爷就是喜欢你这样温柔敦厚的性情。本 来也是,王爷眼里没有美人。” 前一句是安慰的话,青梅知道。后一句说的却有些奇怪。青梅忍不住问: “那为什么?” “你想,慧公主先就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更别提王爷过了世的太妃,那真 正是倾国倾城的人间绝色。有这么样两个人衬着,天下什么样的女子到了王爷眼 里还不都是庸脂俗粉?” 原来是这个意思!青梅不禁破颜为笑。这话几乎可说是“歪理”,然而说也 奇怪,青梅竟觉得心里宽慰了不少。但,女子心性,也忍不住对两人的美貌生出 些向往羡慕之意。 “唉,总而言之,担心也没有用。”末了,虞夫人说道:“小心行事,世上 没有过不去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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