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睡梦中被铃声惊醒。
正做一个梦,漫天的樱花雪花同时落下,粉红的白的,非常美丽。
接了电话,余未的咆哮声震耳。他说毕璐,你的稿子完了没有?
完了,完了。她呻吟:昨晚写到四点。
嘿嘿,余未的笑声似鬼哭:中午十二点,必胜客见。
挂了电话继续睡,接下来的梦境是石头森林,钢筋水泥高耸,似随时倒塌。内心非常压抑,喘不过气。醒来看时间,已十一点。
赶紧起床洗漱,随手抓个包塞进稿子出门。午休高峰期,地铁里非常拥挤。自地铁出来一身汗在冷风中蒸发,些许凉意。
依旧是南京路那家。这男人在某些方面非常固执,或者说幼稚。
迟到了十分钟。进门看见余未靠在窗口对她做手势,西装笔挺。
吃什么?余未叫服务生。
作为回应,她自拎包中取出稿子双手奉上。
余未立马眉开眼笑:随便点,别客气。
虚伪。轻轻骂了句,低头看菜单:这个,和风轻舞,名字真正好听。加一杯咖啡,不要糖。
余未已开始看稿。这男人看稿时非常赏心悦目:眉头紧缩,长长两道睫毛低垂如帘雾。徐志摩写过什么?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半晌,余未眉毛扬起,目光如剑:干什么把我写进去?
心虚,仍强词夺理:不过借你名字用用。你结婚了?你犯家庭危机了?
文章题目就叫爱情余味,写一对年轻夫妻自婚前柔情蜜意转为婚后黯淡无味。怪只怪余未名字太好,她向来喜欢主人公名字与文章主题同音纠结。
改掉。不知道的人怎么想我?
何需要不知道的人知道?余编辑请公私分明。或者我直接交由柯大主编过目。
毕璐你狠!余未恨得咬牙切齿。
算啦,同名同姓的多了。她安慰他:说不定这篇一炮打响。
你做梦!故事越来越空洞,不过玩玩文字游戏。余未说话相当不留情面。
是,只身边没事发生,已经把所有琐碎回忆写空,只好胡编乱造。
早跟你说干我们这行不能闭门造车,多出去走走,小资痞子的生活都过过。
我们?她切段他话:好像某人三年前已转行不再爬格子。
好好好,算我说错。我是有自知之明,做不来这挖空心思的工作。家里又盼我找稳定工作,成家立业。我是羡慕你。
好啦,她放柔声音:男人总要承受更多。
下篇写什么?余未转了话题。
小资好了,学张爱玲写倾城之恋。
小资?余未又开始犯病:你哪点像小资了?
她看看身上,出门随便套了件黑毛衣,粗布裤,拎了个布包。她露了两颗小虎牙笑:作家不同于作品,多看几本张爱玲也就会了。
算不算抄袭?
怎么会?把战场搬到伊拉克,男主人公是外交官,女主人公是新闻工作者。一场战争成全一段爱情。现在看张爱玲的不多了。
又编故事。余未摇头。
不编又如何?她也叹气:每日白天睡觉夜晚工作,实在无聊。
呵,余未咧了嘴笑:人家听你这么说会以为是街边流萤。
流萤还好得多,丰富多彩。我只交稿拿稿费时出来透透风。
毕璐,过点正常生活。闲来没事出去逛逛街,买些漂亮衣服。上海女人大多美丽优雅。
算了,她苦笑:朋友都没一个,你也不在乎我穿成怎样,只要按时交稿。余未,有时我想,怎么一路上扒手都不见一个,又没人为情所困横尸地铁。我总不能写:世事安定,经济发展,物价开始上涨。
余未沉默。
她笑:看,现世安稳。
出了必胜客不知去何处。余未拿了稿子回杂志社处理,她一个人在南京路上逛。
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
路过哈根达斯。
哈根达斯是爱情的梦想。多年前有个男生承诺,日后一定带她来吃。那时他们没有钱。
有钱时人已不在身边。她笑,多矛盾?
手机响起,老妈的电话:囡囡晚上回家来吃饭,你表姐他们过来。
二十六岁,老妈仍叫她囡囡,没有商讨余地。
打扮漂亮点,老妈叮嘱:别总穿毛线衣粗布裤。
老妈向来爱面子。
遂了她的意,冲进置地广场买了一套灰色西式套装,外加黑色风衣,十分钟解决问题。
已经很久没有回家。爸妈给她相当大的自由,因为无法忍受她日夜颠倒的生活习惯,任她一个人出去住。念及此又冲进去给老妈买只唇膏,给老爸买条领带。
回到家老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表示满意,笑容诡异。向老爸发出询问目光,老爸不置可否。
答案很快揭晓。六点,随表姐一家同来的还有一个陌生男人。表姐夫介绍:是我堂哥的表弟,郑世祖。
呵呵,二世祖。她忍不住偷笑。每个人的名字都这么有意思。
老妈白她一眼:小郑请坐,等会吃饭。
麻烦伯母了。二世祖递上花篮。哦,是郑世祖。
一样西装笔挺,但没余未穿着好看。他有多大?已经出现啤酒肚。
相亲是个好题材。两个陌生男女被莫名其妙扯往一处,如同戏剧。可以写一叛逆女孩,当众人面说脏话挖鼻孔,让大家下不了台。
不不,她不会这么做。他不值得她自毁身份。
当下抱起小侄女:茵茵想吃什么?
幼儿的身体非常柔软,嗓音动听。二十几年前她也这般小巧可爱,但是都会长大。
席间郑世祖问她:毕小姐何处高就?
她笑:无业游民。
老妈在一旁慌忙解释:是自由撰稿人,替杂志社写些东西。
哦,大作家。郑世祖闻言挺直腰板,语气敬佩。
尚未成名,朝不保夕。
不妨,女子勿需太强事业,在家打发时光即可。
哦?她冷笑:阁下一定家财万贯,可以养活闲人。
客气。他竟听不出来:家父留下太平洋集团百分之三十股份,吃用不愁。
果真二世祖。她在心里暗暗地骂。莫名其妙就坏了好心情。
之后的饭局如同嚼蜡。
客人走后她冲老妈嚷:以后别再介绍莫名其妙的人给我。
小郑有什么不好?为人老实,家底殷实。倒是你,平白给人家脸色。
谁觉得好谁找他去。老男人,二世祖。
老?人家不过大你两岁。
二十八?她骇笑:足足三十有余。余未三十二也不至如此不堪,可见他保养多好。
余未?哪个?老妈来了兴致:有空带回来吃饭。
我的衣食父母,旧日常常打电话催稿那位。
又是不务正业的人。
老妈认为文字工作者统统是不务正业。想那二世祖必定业务繁忙,每日喝酒打牌吃饭应酬。
哎,老妈叹气:原本想亲上加亲?
这算哪门子亲?毫无血缘关系。
总归自家人认识,了解底细。
这年头谁了解谁更多?人人脸上戴面具。
囡囡,你也不小了。
不急,还未到三十。
囡囡,一个人住会不会寂寞?最怕老妈这种眼光,好似看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不会啦。一个人才好,写东西最怕打扰。
你阿姨家的贝贝生了,抱一只回去可好?
贝贝是一只小狗,全身雪白,有张狐狸脸。曾经养过差不多的一只,永远只得丁点大,抱在怀里如同婴儿。她叫它BB,每天喂它猪肝牛奶,放它在沙发上睡觉。那年她只八岁,与父母同住,白天各自上班上学。每日出门BB用爪子拍打木门,叫声非常凄厉,远远仍听到呜咽。最后妈妈把它送了人。
不能好好照顾它,还是不要养的好。那是她第一次懂得割舍。
但是再难忘记。再没有一只会如BB那样乖巧可爱。
她对老妈笑:罢了,跟着我不饿死也变夜猫子。
夜幕降临时出门。经过淮海路听见有人叫她名字:毕璐!
回头一看,呵,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
我们喝茶,要不要一起?余未跑上来问。
是啊,毕小姐一起来。余妈妈自自然然地拉起她的手。上海老人有难以解释的热情,不过去余未家交稿时见过几次。
坐下来立刻看出门道。女主角是一个小小白细面孔的女孩子,只二十出头或者更小,笑容腼腆。
余未给她介绍:这是吕淑娴小姐。这是她舅舅舅母。她舅舅和我妈是同事。又转头:这是毕璐小姐,自由写手。
她安静微笑。呵,做灯泡非常趣味。
那女孩很少说话,但是非常美丽,一身真丝衣裙无懈可击,看看都养眼。啧啧,这才是余未口中的上海女子。
余妈妈问:吕小姐在哪高就?哈,对白都相同。
自有她舅舅代答:复旦大学经济系刚刚毕业,进了浦东发展银行做事。余先生在哪家杂志社?
《新月亭》。
新约定?好名字。
余未也不去解释,隔着杯子对她眨眨眼。
她差点忍不住把口中茶水吐出。强自忍了,眼睛有点湿搭搭。
这样幸福。
别时余未叫住她。他说毕璐我送你回去。
吕小姐呢?
她舅舅有车。
一时无话。
深蓝色天空如同幕布,戏已散场,人影萧条。
没有星光。
毕璐,半晌余未问她:是否觉得可笑?
不,她很美丽。
父母喜欢年轻女子。他自顾自说下去:母亲认为上海女子太作,定要趁未成型时挖来改造。像一张白纸,随意涂改。
呵呵,我是千年老妖。
别这么说,你比她们有头脑。
有头脑未必幸福。她咽下这一句,依旧和余未调侃:她们?你见了几个?
十个八个吧,清一色。
都如此美丽?艳福不浅。
已经看到麻木。余未笑:有时看到脸上雀斑眼袋倒能提神,比如你。
不是真的吧?她双手捂了脸哀号:说得我没脸见人。
毕璐,真的,有时很喜欢见你。咳,我是说你让人欢喜。永远真性情,又和我斗嘴。
呵,你有自虐倾向。是否要我以身相许?
呵,不敢当。余未摆手:怕你又俟机提出进一步要求。比如帮你出书,我没那能力。
小人之心。她悻悻:谁要你?老男人一个。
钻石王老五。
他们一起大笑,夜晚空旷的大街上声音有一种张力,非常响亮。
回到家打开电脑开始写她的倾城之恋。小小三十平米的朝北公寓非常寒冷。
她写:当她第一眼看到他,她的心莫名地颤抖着绽放开来。三秒钟,三秒钟就能判断爱或不爱……
她想起第一次看到他,他穿了一身黑色西装向她们招手,双目如星。
这是余未余大作家,朋友给她介绍:以后有什么可以向他请教。
那么,她轻轻抬起头:是否相信爱情?
如花笑靥。
那年她十六岁,余未二十二。
整整十年。
彼此熟悉到不介意裸露伤口。
但是没有,没有一个城市的陷落来成全他们的爱情。
现世安稳。
13:52 03-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