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拿下她!”
子晟眼风一扫,落在珍儿脸上。
其实不用他这一声怒喝,珍儿也不知是不是吓傻了,根本连动也没有动过,任凭四五个内侍上来又拉又扭地按在地上。
但子晟也是乱了方寸,喊完这一声,只是恶狠狠地盯着珍儿,却没有了下文。
青梅是完全傻了。耳朵里什么旁的也听不见,眼里什么旁的也看不见,只有倒在地上的玄翀。经过一段死样的僵凝,忽然身子一软,扑在地上,搂起玄翀,只见孩子牙关紧要,脸色青白,嘴角一抹紫黑的血。青梅浑身抖战,心里急得像在油锅里滚似的,可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顺看看不是办法,一跺脚,大喊一声:“都愣着干什么?快传御医!把公子抱到床上去!”
这句话提醒了子晟。他是经过许多大风大浪的人,事出突然,又是出在自己亲生儿子的身上,一时没了措手。被黎顺这一声喊,立时就冷静下来。先站起身,亲手来搀青梅。
青梅的身子摇摇欲坠,眼看是要瘫倒在子晟怀里。然而黎顺的话同样也提醒了她,现在还不是倒下去的时候,于是挺一挺腰,强自支撑着,站了起来。
等把玄翀在里间床上安置好,当值的御医也已经赶到了。一相面色,先就暗惊,再翻起玄翀的眼皮看一看,已经大致了然。心里知道棘手,但为了宽慰人心,也为了自己的地位,做着不慌不忙的样子,叩头道:“公子中的毒叫做芜苇香,毒性虽剧,但好在中毒不深,是不幸中之大幸。”
“噢!”话听来颇有希望,青梅顿显喜色,连忙问:“那么,是不要紧了?”
这话御医不能说满了,只能说:“这,先要一点一点地把毒拔尽,臣才能有把握。”
“那你还不快去拔毒!”子晟大声地喝道。
“是。”御医答应一声,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几副银针,又跟旁边的内侍说:“这样的银针,烦劳到太医院再去多取几副来备用。”
这就不用子晟再开口,内侍立刻去取了。御医便把银针一根一根地刺进玄翀身上各处,待针色转黑,再另换一根,如此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玄翀脸上的青色,似乎慢慢地褪了一些。
子晟微微松了口气,转脸见青梅双拳紧握,目不转睛地看着御医的动作,便踱过来,握一握她的手,才知道她一手的冷汗。子晟不敢流露自己的忧虑,勉强含笑地劝她:“你看着也没用,不如到旁边屋里歇息一会吧。”
青梅缓了口气,抬头看看子晟,摇头说:“我哪里能安心歇息?还不如在这里看着。”
这倒也是。子晟叹口气,坐在她身边,也一起看着。又过小半个时辰,玄翀身上的银针不大变颜色了,这就是能拔尽的毒都拔尽了,还有余毒就不是针刺能及的。御医便收起银针,转向子晟说:“臣再开内服的药,只要明天早上小公子能醒过来,那就无碍了。”
青梅一连声地说:“快开方子来。”
一时御医开了方子,递给子晟。子晟自知于医术一道不精,略看一眼就交给旁边宫女,吩咐去煎药,转脸又问御医:“倘或明天早上不能醒,那又怎样?”
这句话问得厉害。“那……”御医悚然地静默半晌,才很吃力地说:“那就只有再用猛药了。”
一句话就泄了底。连青梅也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由脸色又变得惨白:“那就是说此刻的药倘若不灵,那就……那就……”她不敢说下去了。
子晟在心里焦虑,情知这御医只怕能耐有限,但面上不便流露出来,一来怕青梅着急,二来宫中的传统,对什么人都能发脾气,就是对御医不能。倒不是怕他们在药里做什么手脚,有谋逆犯上的行为,而是顾虑他们凛于天威,张皇失措,用错了药。所以勉强和颜悦色地说:“那好,你尽心去治,自有你的好处!”
“是!臣一定尽心竭力。”
话虽这样说,力有所不及,再尽心也没用。子晟心里有数,对青梅说一声:“我出去看看。”便往外走。出了房间,子晟停下脚步,吩咐黎顺:“叫匡郢到乾安殿。”顿顿又说:“也叫上胡先生。”
子晟迁入天宫,胡山不便再像以前那样,跟进来住。再以幕僚的身份跟在子晟身边也多有不便,于是商议之后,授了他一个司谏的职。品制不高,但直奏面见白帝都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黎顺答应一声,领命而去。
子晟回到外间厅里,见珍儿还被几个人看着,跪在那里。子晟一看见她,临时改了主意。重又坐下来,问她:“你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珍儿经过这么大半天,已经缓过神来,脸色尽自苍白,神情却很镇定。
“我是外城录薄主事彭汉的女儿。”
这实在是一个芝麻大的小官,子晟想了一会,毫无印象。
“我爹爹自是不入王爷耳的人。但我伯父,王爷一定知道。”
“哦?”子晟心里一动:“莫不是彭清?”
“正是。”
这还是蹊跷。“你为了你伯父来害我?”
“不是。”珍儿说:“我是为了我已许嫁的郎君和公公。”
“谁?”
“我许嫁的郎君姓马,公公的名讳是一个‘渊’字。”
马渊!这一来就完全明白了。子晟冷笑几声:“原来是要给你夫家报仇。”
“是!”珍儿忽然扬起脸来,神情激动地嚷道:“你谋朝篡位,天下人都能说你!天下人都能杀你!”
“混帐!”子晟拍案而起,一时却发作不出来,喘了口气,瞪向珍儿身后的几个傻了眼的内侍,怒道:“你们就听着她这样胡说?”
几个人如梦方醒,一个上去狠狠扇她一记耳光,止住她的话,另两人合力从她身上扯下半幅裙边,塞住了她的嘴。
子晟看着他们折腾,怒容渐消,脸上却又显出一种复杂的神情。“你恨我也就罢了。王妃待你不薄,你也能这样心安理得?”他带着极疲倦的语气说。
听了这话,珍儿脸上一黯,抬着头,嘴里支支吾吾地仿佛想说什么。但子晟没有理会,一摆手说:“带她下去,收押起来。防着别让她死了。”说完便站起身,一语不发地往乾安殿而来。
匡郢和胡山,正心情沉重地等着。他们自黎顺口中已经得知了一点事情的始末,玄翀实际上是白帝的长子,亦可说是独子,一身安危事关社稷。眼下人心还没完全安定下来,小公子出个好歹,那真是雪上加霜了。
子晟一见他们就说:“这个御医不行,得另找人。”
太医院的情形匡郢比较熟悉,召他来便为了征询他的意见。匡郢在脑子里把御医逐个滤了一遍,摇头说:“那得到外面找,御医里这一个就是最精解毒的了。”
“那赶紧去打听物色,迟了怕误了。”
这是眼下头等大事,事不宜迟,匡郢答应一声,便即告退了。
胡山留下来。与子晟两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语。
良久,子晟长叹了一声。“怎么办呢?”他仿佛征询又仿佛自语似的说。
胡山想了一会,先问:“王爷的意思呢?”
“牵连太大。掀出去株连九族就不用说了,她这样的身世,内廷司选她进来先就有失察的罪,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在宫里不动声色地大半年,背后能没有人给出主意?……胡先生,我现在连细想的力气都没有。明里暗里,我到底还有多少对手?现在是翀儿,以后……”他说不下去了。
“王爷想得太严重了。”胡山知道他是关心则乱,于是笑了笑,宽慰说:“这种事情,哪朝哪代都少不了。就是眼下,朝局已经渐渐安定下来,凭一两只黑手,作不了什么乱!至于这件事,我也主张搁开。一是不必广为牵连,以免动摇民心。二来,追查下去,未必就能捉到幕后的人,反而打草惊蛇。倒不如凉一凉,等他们再动。或者他们就此收手,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子晟听着,半天没有作声。然后仰起脸,似乎要把满腹的怨气都倾泻出去似的,深深吐了一口气。却又自失地一笑:“是,我是有点乱了方寸。先生说的不错,就这么办吧。”
“不过,有个人王爷还得查出来。”
“谁?”
“宫中规矩森严,一个小宫女哪里来的药?”
“对、对。”子晟以手拊额,连连点头,“宫里必定还有内线。”想了想,喊一声:“黎顺!”
黎顺上前答应:“在。”
“这件事,就交待给你了。不管用什么法子,撬开那个珍儿的嘴,查出是谁接应她,给了她毒药的。”
“是。”
“还有。”子晟沉吟了一会,一字一顿地说:“不论查出几个,不必再问,一律处死。”
黎顺被这阴沉的语气激得一颤,深深地低下头去:“是。”
这些事情如何处置,青梅一概顾不上,她的一颗心,完完全全地放在儿子的身上。几乎目不交捷地,熬过了这一个晚上,只盼着天明时分,玄翀能够睁开眼睛。
然而等到窗纸发白,玄翀依旧沉沉而睡,青梅的一颗心,如同被一只巨手死死掐着,紧紧地缩成一团。
匡郢这时候,终于也寻访到一个名医。此人叫姜奂,行医成痴,里外症都是一把好手,就是脾气有点古怪,行事不知道检点,此刻却也顾不上了。
将近午间,姜奂被传召进宫。他是受教过,也知道看的不是寻常人,穿戴见礼,倒都规规矩矩,只天生一张蜡黄的马脸,叫人见了就觉得不可喜,却是怎么也去不掉的。
等一诊脉,跳脚大叫:“误了!误了!叫庸医误了!”那模样就更叫人不喜欢。
子晟和青梅却都顾不上跟他计较礼数,迫不及待地问:“到底还有没有办法?”
姜奂这才想起眼前都是些什么人,正一正容,跪下来磕头道:“办法有。但小公子要吃点苦头了。”
子晟急道:“这时候,还怕什么苦头不苦头。你快治!”
“是。”姜奂答应一声,低头思忖一会,也不说话,径自站起来,走到桌边,写了张方子,双手捧给子晟:“要这些药。都要生药。”
子晟看也不看,直接递给下人:“去抓。”
不多时,药抓来了,姜奂每样取一点,放在嘴里大嚼。一面从怀里摸出一柄尖尖的小刀,一面跳上床,三两下就把玄翀的衣服都剥了,拿上小刀,照着玄翀的胳膊就狠狠一划!
青梅几乎惊呼出声。子晟看见她的神情,使劲一握她的手,总算定下神,战战兢兢地往下看。
只见姜奂从嘴里吐出一些药,堆在玄翀伤口上,血立时就止住了。跟着如法炮制,从胳膊,肋间、大腿、小腿一路划了足有七、八道伤。做完了,姜奂拍拍手,从床上蹦下来,长舒一口气:“行了。”
青梅见他说得从容镇定,倒也有几分相信,然而母子情切,还是忍不住要问:“这就不要紧了么?”
谁知姜奂又摇头:“不敢说准定,还要看看。”
一句话,把青梅的心又提到了喉咙口。不过,这一次,药由血入,药性发作得极快。不过小半个时辰,玄翀的脸上便泛起一阵潮红,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仿佛是受着憋闷,喘不过气似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如此熬了一会,忽然扬起手脚,乱抽乱动!
“翀儿!”青梅惊叫一声。
子晟喊道:“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谁也不许动!”姜奂大喝一声,手一张,拦在床前。
这实在太失礼。子晟倏地变了脸色,眼看要发作,又忍了下来:“他这么乱动,血脉疾行,不是要引毒攻心么?”
姜奂扬着脸:“你懂什么——”说了半句,忽然噤住,仿佛才想起来自己在跟什么人说话。哆嗦一下,扑通跪倒,结结巴巴地说:“王、王爷,小、小人是看着公子的病着急,一时、一时失言……”
说到这里,定一定神,磕了个头,话又变得流畅了:“王爷呀,血脉疾行,毒散得也快啊。”
子晟看着他,信服他是个医痴,倒也不生气。笑笑说:“治病上的事情,我是不明白,不过想到哪里插上一句——你用心治,救回小公子,你要万金还是做官,都由你。”
“小人既不想做官也不要万金,只求王爷一个恩典,能让小人在太医院随便看医书。”
子晟微微动容。慨然道:“好。等公子醒来我就准你。”
但姜奂确实是有真本事。说话间,玄翀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出了一身大汗,脸色红润,呼吸也顺畅起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听孩子轻轻呻吟了一声,竟真的慢慢睁开眼睛。
“翀儿!”青梅喜出望外,一扑扑到床前,拉起玄翀的手,急切地说:“乖孩子不怕,娘在这里。”
玄翀两眼黯淡,茫然地转动了一圈,仿佛停留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过了一会,听见他吃力地问:“娘,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你?”
这一句话,就像兜头的一盆冰水,把青梅浇得浑身发颤。她困惑而无助地,转过身看了姜奂一眼。
姜奂趴在地上,连连磕头:“是小人方才一时忙忘了,没有说,小公子性命虽然无碍了,但是一双眼睛,是救不回来了。”
子晟的脸色也惨白了,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你说什么?”
姜奂有点顶不住他的眼神,头也不敢抬地说:“王爷,这毒实在太厉害,小公子能拣回性命,就已经是万幸了呀。”
子晟身子晃了晃,伸手扶住椅背,慢慢地坐了下来。静了一会,才问:“就没有办法可想了?”
姜奂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神仙难救。”
话音一落,就听青梅颤声叫了声:“翀儿……”忽然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屋里登时一乱,四五个宫女一拥而上,扶住青梅。又有人抬过一张躺椅来,搀着她躺下。子晟知道她是急痛攻心,倒不十分担心。心里仍想着玄翀,只觉得沉甸甸地,说不出来的悒悒。
冷不防听见姜奂说:“王爷,请容小人给王妃诊一次脉。”
“噢!”子晟惊醒过来,定一定神,点头说:“好。”
姜奂这一切脉,却花了好久。只见他阖着眼,嘴里念念有词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切完右手,又切左手。放下左手,又想了好久,这才叩头道:“王爷,王妃这病,必得好生静养了。”
“你说什么?!”子晟这一惊,比方才听见玄翀瞎了,还要厉害。“你不要信口开河!虞妃身子一向很好,哪里来的病?”说着,声音也不由发抖了。
“是。”姜奂说:“王爷说的不错,王妃的身体根基极好。可是正因为如此,把病给误了。这就好比要是一棵小树,中间蛀一点,立刻就能看出来,可是一棵千年老树就不一样了,等到能看出来,那就太迟了。”
子晟重重地呼了口气,勉力镇定下来。刚要开口问话,听青梅轻轻哼了一声,已经幽幽醒了过来。子晟向姜奂说:“你先到外间候着,我等会再来问你话。”
“是。”姜奂磕个头,退了下去。
“青梅。”子晟转回来,俯身仔细地看着她的脸色,一面问:“你觉得怎样?”
青梅刚醒过来,还有点愣神。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地都想起来。这一想起来,两行泪就像走珠一样滚落下来:“翀儿才四岁,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子晟也满心难过,想了半天才说:“没听姜奂说么?翀儿能拣回命来就算不幸中的万幸。再说,各人有各人的福命,焉知这以后不是他的福呢……”说着,连自己也不能信服,遂慢慢地停了下来。
却听青梅喃喃地,不知说了句什么。子晟没有听见,便俯身问:“你说什么?”
“我说,”青梅声音低弱,一字一字却很清晰,“这,是报应。”
子晟浑身一震,惊惧地看了一眼青梅。僵了一会,才很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来:“你看你,都胡思乱想什么?”
青梅却像没有听见似的,顾自又说了句:“可是天要报应,为什么不报应在我身上?”
这声音是这样冷、这样绝望。子晟只觉得手脚都冰凉一片,不由自主地阖起眼睛。心里仿佛有两个声音在交战一般,一个说,报应,不错,这是报应,另一个立刻又说,不不不,这不是报应……直搅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挣扎了好久,用以往在大风大浪中练出来的本事,硬是把这些思绪压了下去。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听到那样,微微含笑地安慰青梅:“眼睛没了不等于什么都没了。别想那么多,且放宽心,好么?”
青梅顺从地点一点头,但脸上忧伤的神情丝毫没有淡去。
子晟轻叹一声,心里还惦记着要跟姜奂说青梅的事。于是说一句:“我到外面去看看,姜奂还有几张方子要交代。”便站起身,到了外间。
坐定,稳住心神,开言问道:“你方才说王妃的病,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
“是。”姜奂回话道:“王妃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
才说一句,子晟就打断了:“可是从来没有症相?”
姜奂舔了舔嘴唇,仿佛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犹豫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症相,肯定是有的。这还是那句话,王妃的身体原本根底好,所以掩过去了,叫旁人看不出来而已——小人斗胆,敢问王爷,王妃可是常常会显倦怠,不爱说话,别人问话,也懒得应声?”
“这……”这在子晟面前,自然是不会有的。子晟想了想,吩咐:“叫紫珠来。”
一时紫珠传到,姜奂又把话问了一遍。紫珠点头:“是。这是常有的。”
“王妃一个月里总有几天胃口不好,可是吃一帖开胃的药就好。这,可是有的?”
“是,这也是有的。”
“王妃睡得着,可是夜来会盗汗,前胸后背都湿。这是不是也有?”
“……也有的。”
子晟按捺不住:“这么多症候,怎么不早传御医看?”
紫珠胆怯地看了子晟一眼,不敢说话。幸好,姜奂替她解了围。“王爷。”姜奂说:“这也不能怪她们。这是把话放在一起说,搁在平时,寻常人看来,确实不像症相。”
子晟透了口气,摆摆手:“你接着说。”
姜奂说:“王妃这病,由心而生,是伤在了思虑过重上。”
一听这话,子晟像被人一拳捣在胸口上,脸上血色全无,嘴唇翕动着,却什么也没有说。
“这就是俗话说的,积郁成疾——”
“行了!”子晟终于说出话来,“你且说,治得好治不好?”
话问得太直,倘若放在别个御医,自然会有番婉转堂皇的奏对。但姜奂不懂这些,略为想想,照直回答:“这不好说。王妃的病,到此刻已经是水满将溢的时候。到底能不能治,总得先静养个三、四个月才能看得出来。”
这席话,不啻在子晟头顶炸起一个惊雷,震得他脑中嗡嗡作响。方才玄翀那样重的症状,姜奂也一口咬定“有办法”,此时却这样说,可见病症凶险,已经非同一般。可是这怎么可能?青梅明明还是鲜活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已经病成了这样?子晟心里想着,嘴里不自觉地喃喃念了出来:“你胡说,这怎么可能……”
“王爷,小人可不会骗人。”姜奂当了真,心里有点不痛快,牛脾气就扛了上来,连比划带说地:“还是那个比方,就像一棵大树,因为根基深,哪怕中间都烂完了,外头看起来还是枝叶鲜亮的,倘若没有风没有雨,兴许还能这么站上一段日子。可是,小公子这场剧变,正好就是一场大风。王爷要是不信,等小公子能下地的时候,王妃必定就撑不住了……”
“够了!”子晟猛喝一声。姜奂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抬眼看去,见子晟惨白着脸,额上青筋跳动,最可怕的是那一双眼睛,仿佛像要喷出火来,活活地烧死他似的。
姜奂这才想起,“烂完的树”之类的话大不妥当,浑身一哆嗦,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却说不出话来。
子晟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心里亦惊亦惧亦慌亦悲,仿佛一下子沦入十八层地狱,真想放声大喊或是大哭一场,才能把堵在心头,堵得发疼的一大团发泄出去。
但是他忍住了。阖上眼睛,大口大口喘着气。然后,像是冰层裂缝一样,一点一点地,把心里那团打碎,慢慢地压制了下去。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出去脸上依旧没有血色,已经镇定如常了。
“那么,”他问,“要怎么治呢?”
姜奂回奏:“那自然要培元固本,本源固则百病消。”
子晟于医道也不甚明白,只是关心情切,不得不问。想了一想,摇摇手说:“你尽管放手去治。治好了,哪怕你要全天下的医书,我也会给你。”
姜奂原本有点后悔,想到自己本不该多此一举,给虞妃疹这个脉。只是他多年医人成瘾,看出有病就忍不住不说。眼看这病是十分难治,治不好要惹祸上身。这时听到子晟后半句话,却又搔到心中痒处,当即磕头说:“小人尽力就是。”
姜奂确是医中国手,一句也没有说错。等玄翀能由乳娘扶着,到屋外走走的时候,青梅病倒了。
病势也不算凶,就是发无名低热。但从此就不能断根。姜奂倒是一点也不敢大意,前后操劳,尽心竭力。然而青梅总是一时好,一时又不好。子晟心里着急,每天召姜奂来问话三四次,也问不出什么能让人放心的话来。
“春为发生。等到开春,可能就有起色。”姜奂总是这么说。
子晟只好按捺着。青梅对自己的病,却不甚了了。只是觉得一日一日地粘着,不胜其烦。她也发觉子晟近来越来越眷恋自己,总是三五不时地,到坤秀宫来盘桓半天,但青梅老实,只觉得是自己近来身体不好的缘故,反倒常常劝子晟。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青梅说:“王爷不用老这么挂念我。真是!这些年也养娇贵了,放在从前,这点病睡一觉就好了。”说着就笑。
但她越是这样,子晟越是心里沉重,还不敢流露出来,只能顺着她说:“好。那你快养好了,等春天,咱们带上孩子一块出去玩——”
这样说着,也在心里安慰自己,等到春天,青梅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然而,好容易熬到来年春天,青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一病不起。原先的低热,成了高热,人整日昏昏沉沉,虚红满面。不用姜奂再说,子晟也看得出情形不对了。
“这到底是怎么说?”子晟心里尽自焦急,但理智尤在,表面上还能维持一份和颜悦色。
姜奂却也知道,这份和颜悦色,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心里后悔,当初不该贪图白帝那一言承诺,以至于现在骑虎难下。这一来非但“天下的医书”要成泡影,自己的名声、甚至小命都成了问题。想到这里,姜奂也有些六神无主,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说:“王妃身体虚寒,脉息滑缓无力……”
没有说完,子晟打断他:“你不用说这些。事到如今,你不妨给我一句实话,虞妃的病,还能不能治?”
这句实话姜奂还是不敢说。想了半天,勉强说道:“王妃这病此刻虽然凶险,但王妃平时淡泊简静,是克享大年的样子。总之,小人再尽力就是。”
子晟心中一沉,但没有多说,挥一挥手,谴退了他。一个人呆呆地坐了许久,才定住心神,往坤秀宫来看青梅。
青梅正迷迷糊糊地睡着,一张脸烧得通红,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子晟侧身坐在床沿上,拉起她的手时,只觉得灼热滚烫,再看她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模样,思前想后,终于忍耐不住,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动静一大,惊醒了青梅。她颤缩了一下,很费力地慢慢睁开眼,两眼茫然地转了一圈,落在子晟的脸上。看了好久,才把他认出来似的,用细弱游丝的声音轻轻地说:“王爷……王爷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子晟尽自忍了又忍,然而心里的悲伤,却如同溢满的水,轻轻一晃,就再也压制不住。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泪水滚滚而下,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地落在青梅的手上。
青梅什么都明白了。其实早几天,她就已经很清楚,自己是没有什么指望的了。但此刻这样的情景,还是让她心如刀割一样的痛,很想打起精神来说几句安慰的话,然而身子一抖,自己也落了满脸的泪。
屋里的宫女内侍都悄悄退到了门外,只留下一坐一卧,泪眼相执的两人。
好久。等两人都渐渐平静下来,才有宫女蹑手蹑脚地进来,递上绞好的热毛巾。子晟擦一擦脸,又吃力地做出笑脸来:“是我不好。我是看你瘦成这样,一时心里难过……你别往心里去,姜奂说了,你的病虽然凶险,可是你身子根基好,终归有惊无险。再说了,我还等着你好了,咱们再去秋苑玩呢。这话说了好几年了都没去成,你可不兴赖……”
青梅听了一笑,怅然地阖上眼睛。歇了好久,又慢慢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子晟:“王爷,我不值得你这么难过……”
“胡说什么!”子晟轻声地责备着。
“真的,我配不上你。”青梅出奇地平静了,“我想了好多回,终于想明白了。王爷能想我所想的,我却不能想王爷能想的。王爷,这些年,其实我累了你。”
“别胡思乱想了,你这病,就是这么想出来的。还不好好歇着?”
青梅疲倦地笑了笑,又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这一天,子晟没有上朝。
而在宫外,三辅相亦在忧心忡忡地议论此事。白帝因此辍朝,显见得事情已经非同小可。
“要不要找姜奂来问一问?”陆敏毓提议。
“这……”石长德有些犹豫,白帝一个侧妃的病情,要外臣来过问,情理说不太通。
“还是叫来问问吧。”匡郢说,“虽然没有名分,虞王妃在王爷心里的份量,与正后无异。倘若真的有事,那……”
话没有说完,但是很明白了。石长德下了决心:“好,叫他来吧。”
不多时姜奂传到,向三人一一叩头,然后站在一旁,垂手侍立。石长德看一看匡郢,微微点点头。匡郢会意,也不绕弯,直截了当地问:“姜奂,王妃的病,你到底还有几分把握?”
姜奂犹豫了一会,迟迟疑疑地说:“这,说不好,只有尽力去治。”
“还能治?”匡郢几乎要脱口而出这样问,但是这个话,毕竟有些不恭,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停了一会,又说:“你实话实说,要不要再举贤医?”
这原本也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说的话,道理跟不能向御医发脾气差不多,亦是怕他们心中不安。但到此时候,也必须有此一问了。
谁料姜奂的脾气怪,人也傲,一听这话,也不顾什么礼数,硬梆梆地顶了回去:“不用。”
匡郢正色道:“这可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你可知道这非同小可?”
“我知道。可是我看不好的病,再找别人也没有用!”
匡郢慢慢吸了口凉气:“照你这么说,王妃的病是肯定看不好了?”
“……是。”
到底把实话逼出来了。三辅相互相看了一眼,都变了脸色。匡郢又道:“这可不是小事,你有把握?”
“是。”话说到这里,姜奂也豁出去了,朗朗答道:“王妃这个病,其实就是油干灯尽,再无药石可救。”
“油干灯尽?”陆敏毓失声道,“这怎么会?”
这话实在有些古怪,“油干灯尽”都是年迈老人才有的情形,如何会出现在一个未满三十的少妇身上?
姜奂有些为难,似乎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得清楚,想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不是很妥当,却很明白的话:“王妃这情形,就好像一个人几年里,把别人一辈子的日子都给过完了。”
几个人明白了,也不由感慨,心里不约而同地,都想起“暴福不祥”的俗话,竟正正地应验在白帝这一个宠妃的身上。
石长德挥挥手,命姜奂退出。转过脸,很沉着地说:“这件事情,要尽早告诉给王爷。”
这也是匡郢和陆敏毓所想的,与其事出仓促,难以接受,不如早有准备。然而,“怎么去说呢?”陆敏毓提出来。
匡郢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托胡山,因为以胡山和子晟的交情,会比较容易开口。但石长德另有打算:“我们三个一起去说。当此时候,只能尽力劝慰王爷,亦是我们责无旁贷的事情。”
想一想,这也是办法。于是三人一起往天宫,请见白帝,然后把姜奂的话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照几个人原先所想,白帝得悉真相,可能会有一阵难以控制的发作,甚至迁怒到别的人。这也是石长德要三辅相一起来说明的原因,怕的是别人劝压不住。
但实际情形却不同。子晟神情虽然沉重,却颇为平静。听完他们说的话,一语不发地坐了好久。然后缓缓地开口,一字一句地说:“传我诏令,大赦天下。”
几个人都一怔,互相看了一眼,石长德犹豫着说:“王爷……”似乎想要劝。
子晟一摆手,重复了一遍:“赦天下十恶之外的犯人,为虞妃祈福。”语气不由分说。
“这是第一件。”顿了顿,子晟又说:“第二件,从今天起,宫中斋戒,所有牲畜都一律放生。”
“第三件,命徐继洙往四丘,祭祀百神。”
“命天下僧尼,从今日起,为虞妃颂经祈福,直至虞妃康复。”
“还有,传诏鉴礼司,明天我要往白马寺礼佛,为虞妃祝祷。”
这实在是太多了。匡郢尤记得,帝懋三十年,天帝为天后病重而下旨大赦天下,过后亦曾自责于不能以礼止情,说过“不能为先例”的话。而此刻白帝为一侧妃,甚至已经超出了昔年天帝为天后所做的!但,匡郢很清楚,这件事,劝也没有用。所以紧锁双眉,却一语不发。
陆敏毓却更耿直,心里有想法,便张口要劝。但未及说出,就被子晟止住了。
“我知道你们要劝谏什么。可是,我现在,也只能为她做这点事情了。”说着,眉角一垂,神情凄然。
那一种深深透着的,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就是无能为力的绝望,叫人心酸、心悸,也叫人不忍再劝阻。
沉默了一会,三辅相一起躬身,表示遵命领旨。
从这天起,子晟不再上朝,将坤秀宫正殿改作朝堂,遇到军国要务,便在那里召见相关大臣。其它所有的政务,都交由辅相处置。他自己则每天守在青梅床边。
但,无论是姜奂的手段、子晟的饬令、还是外人真情假意的祷告,都已经无法挽回青梅迅速衰落的生命。子晟尽自每天尽可能地陪着她,然而,其实青梅一多半的时间都在昏睡,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这样苦熬了五天,终于不得不用人参开始续命,这也即是最后的手段了。
这天青梅的精神似乎稍好,可以断断续续地说几句话。子晟虽然不情愿,但也不得不趁这个机会问她:“你心里,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我一定都答应你。”
有的。青梅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见孩子们。邯翊是已经叫回来了,然而小禩呢?青梅迟疑着、犹豫着,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出来。倘若提出来,会不会又给子晟、给小禩惹来麻烦?
但她这样的迟疑,终于提醒了子晟,他也想到了!
“黎顺!”他从腰间解下自己的玉佩,交给黎顺,“你拿上这个,到凡界纪州,把禹禩叫回来。快去快回。”
“王爷。”黎顺一怔,小声叫了声,意在求证。
子晟叹了口气。现在还不是接回小禩的好时候,因为帝都局势还未全稳。“但我总不能让他们母子到这时候都不能见面。”子晟心里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摆手:“快去吧。”
“是。”
黎顺转身去了。子晟回转身,见青梅感激地看着他,便笑笑说:“我一时没想起来,你早该跟我说的。”
青梅也笑了笑,用她软弱无力的手,握了握子晟的手,轻轻地说:“王爷,谢谢你。”
青梅说完这一句话,便又沉沉地睡去,这一睡到掌灯时分都不曾醒过。子晟觉得不对劲,叫来姜奂一看,姜奂连连叩头,已不肯说话。
子晟心中一凉,但这么多天也不是毫无心理准备,于是强自镇定地说:“你想一想办法,还能不能再让她醒一会,说几句话?”
“那只有再用参汤。”
“那就用。”
两个宫女,一个掰开青梅的牙关,一个端着参汤,大半漏出来,好歹灌了小半碗下去。过了一会,青梅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子晟强笑着:“你再挺一挺,小禩就快来了。”
然而青梅却仿佛没有听见,眼睛空洞地,转了一转,眼前却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王爷……王爷……你在哪里?”她着急地问着,然而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有喉咙里含含糊糊的声音。
“青梅,你说什么?”子晟俯下身,把耳朵凑到青梅嘴边。
青梅嘴动了动,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青梅,你想说什么?”子晟急了,大声叫着姜奂:“你再想想办法!”
姜奂走上前,摸出银针,也想不起什么顾忌了,找出几个穴位,便刺了下去。
于是青梅忽然又有了一点精神,倏地睁大眼睛,然而她眼前看见的,却是八年之前,那个早春的洛水河畔。子晟站在马车边,回过头对她说:“我叫子晟。”
我叫子晟。
子晟,子晟……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一个名字,第一次从青梅的唇间飘了出来。
然后,青梅感觉到几颗水珠落在她的脸上,冰凉的,伴随着子晟声声不断的呼唤:“青梅、青梅、青梅、青梅……”
这声音忽然很远,又忽然很近,来回反复地飘荡着。渐渐地,渐渐地,连这个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
终于,归于完全、永久的寂静。
天舞 本传·青梅 作者 杜若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