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帝懋四十一的初夏,天气似乎比往年炎热。有一天,当我坐在御花园荷池边的回廊
里,惊异地发现,风过处,碧绿的荷叶中已经有嫩白的花苞若隐若现。近来我时常在这
道回廊里坐坐,看一池荷叶在微风摇曳,轻柔舒缓,仿佛听见幼年母亲哄我睡觉时哼的
歌谣。
也就只有这样一点宁静了。
当我能从病榻上起来的时候,就听说白王称病不再上朝已有半月。
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也不光是为了看不见他。可是偶尔地听到有人悄悄地议论白王薄情,又忍不住在心
里给他辩解,他也是无能为力呀。
那时小雪儿仍整日趴在我的怀里。它如今变得越来越懒,经常好几个时辰也不肯动
一下,我便也不去惊动它。它已经十岁了,十岁的猫已经是迟暮,也许有一天它就会在
我的怀里静悄悄地死去,有的时候,会这么想。
但,却想不到是那么快就会发生的事。
那一天,指尖传来的感觉渐渐变得僵硬,才忽然感觉到不对。
低头去看,依然雪白的一团蜷着,仿佛睡着一样。
但它真是死了。
后来我亲手把它葬在明秀宫的芭蕉树下。它安静地躺着,黄土慢慢地盖上去,那团
雪白便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它从帝都来,终又回归在帝都。
阳光照在皮肤上,有种刺痛的感觉。
“快到时候了……”这样说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
这时朝局又渐渐安定了一点。因为大家都知道该争的争了,该闹的闹了,剩下的只
看天帝如何处置了。
天帝下旨的那天,是七月初五姤女祭,我正去了西山白马寺烧香。
白马寺是皇族供奉香火的所在,所以香烟袅袅的大殿中,环珮啷响,衣香鬓影,来
来往往的尽是皇族贵妇。虽然都是女子,却也别有一番矜持,偶然寒暄几句,便各自焚
香,默默祝祷。
祝祷之词,无非是“天下太平,家人安康”,然而真能天遂人愿,天下太平,家人
安康?真能么?这么一想,也只有苦笑而已。
身边不知哪家的一个小女孩在问她的母亲:“我们为什么要来给这个女人烧香?”
“因为今天是姤女填海眼的日子。”
“噢,那她为什么要填海眼?”
“因为她要救她的丈夫和儿子。他们都受了冤枉,被官府抓了起来。姤女就去求那
个府丞,那个府丞想为难她,指着西边一个大湖对她说:‘你若能让那湖水一夜涨上三
尺,我便放了你的丈夫儿子。’姤女左思右想一横心,便用自己的身子去堵了湖底的海
眼,湖水没有了去处,果真在一夜之间暴涨了三尺。后来府丞感念她的诚心,就依言放
了她的丈夫儿子。”
“她为什么不找块石头去堵?这个女人真是个笨蛋。”清脆的童音在大殿里响起
来。
孩子的母亲慌忙地掩住她的嘴:“乖女儿,别胡说……”
可是许多人还是偷偷掩着嘴笑起来,也有装着没听见的,眼里也露出忍俊不禁的神
情,紧绷的空气也仿佛一松。
便在此时,听见隐隐地某个角落起了骚动。很多人都有觉察,一起驻足往一个方向
观看,只见那边似乎有人窃窃议论,又见有人匆匆离去。片刻之间,这阵骚动便扩散开
来,就好像有风突然地吹来,由远而近地,带过一片惊乱之色。
有事情发生了。
念头一闪而过,消息已经传过来,如惊雷一般闷闷地在耳边炸开:
“天帝降旨,向下界九州十六郡降下洪水——”
谁都不明白天帝的意思。
旨意里的说法是:“凡界糜乱,为示惩戒——”
对臣下说的话是:“诸公不是一再地说,下界不服管束,不复礼敬天界,不严惩,
不能重立天威么?”
只字不提储帝。
帝都变得有些人心惶惶。本来朝局最乱的时候,天帝没有出来为储帝说过一句话,
众臣便都以为是天帝默许了的,如今却又不提,大家就又疑惑起来,不知道天帝想的到
底是什么。就连那些一心要扳倒承桓的人也畏着天威难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天帝自己却好像对周遭的诡异气氛毫无觉察似的。他依然时常地召我去下棋。下棋
的时候也不大说话。偶尔说几句毫不相干的话,益发地高深莫测。
而那个时候,洪水正在下界泛滥。
那是亘古未有过的严酷惩罚,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人失去了性命,更多的人失去
了他们的家园。老人哭儿女,哥哥哭弟弟,妻子哭丈夫……悲泣的声音与肆意咆哮的水
声充斥了整个凡间。
然而,无论下界如何的悲惨凄凉,对天界的人来说,嗟叹之外,却总是带着一种事
不关己的漠然。
我想,真正难过的人也许只有承桓。
他也是唯一敢去找天帝理论的人,但是我想他自己大概也清楚那是不会有用的。
有一天,被召去悦清阁,迎面正碰上他从里面冲出来。他看见我,依然停下来勉强
地点一点头。我发觉他的脸上带着那样一种揪人心肺的悲伤神情,我竟不敢正视。
走进里面的时候,看见宫人们正忙着收拾地上的碎瓷片,茶水流了一地,狼藉一
片。天帝坐在一边,默默地望着窗外。
我不敢问,也不敢说什么。过了很久,才听到一个低沉缓慢的声音,恍若一个完全
陌生的人:“刚刚在这里,他说他不想当储帝。”那样苍老,那样落寞,我蓦然发现在
天帝的眼中也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悲伤:“他说他从来就不想当储帝……”
“你看见下面那个小池子没有?他三四岁的时候,很喜欢在池子里玩小船,我怕他
掉进水里去,就命人挖了那个小的……后来他大一点了,我就开始抱着他上朝听政,有
的时候他听着听着就在我怀里睡着了……他进学了,为了给他选最好的师傅,我忍着吃
闭门羹的气,亲下端州去请那个眼高于顶的贤者……这么多年,这么多心血,结果今天
他告诉我,他根本就不想当储帝……”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溶进一声叹息当中。我默默地看着,只觉得窗边一个老
人萧索低喃的声音,仿佛掐捏着心底某处柔软的角落。
“你们是不是都很奇怪我为什么会降洪水?我告诉你,因为我下不了决心。到了这
种时候,我忽然还想再看看……你们大概都不相信,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如果是以前,
我早就下了旨意……我常常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我想我是老了,老了……”
“祖皇……”我终于忍不住,我跪下来,跪在我的外祖父膝边,我抬头仰望着他,
我说:“祖皇,把洪水收回来吧,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把洪水收回来,承桓会好好做一
个储帝,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
他低头看着我,手掌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然而我发觉他的眼神却在慢慢地恢复
原来的冷静和锐利,我的心也慢慢地下沉。
过了良久,他说:“慧儿,你要明白,他如果想好好地做一个储帝,他就要先学会
忍受这些事情。所以,洪水是他最后的机会。”语气安静,已经完全是天帝了。
于是心底的柔软,复又变得寒冷僵硬。我想起他对子晟说过的话,想起那个凡人,
想起洪水,我知道该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承桓渐渐变得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我听到宫里的风言风语,说他如今已经不再料
理朝政,每日里只是喝酒,喝醉了就胡乱拉着宫女作乐。那些宫人以前挤着盼着想有这
样的机会,可是到了眼下,却是人人都躲之不及,这也是世态炎凉,无甚可说。
有的时候,忽然就会想起刚到帝都时,见到的那个高洁出尘的身影。其实才过去了
一年,却感觉像是已经换过了人间。便会忍不住地想,其实还是快点结束的好。
转眼过了中秋,又发起了热病。这次只几天就好了,人却变得懒洋洋的,整日待在
屋里,不愿意出去。这一日,见珠儿进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翠绿的罗衫一闪,直
直地往地上跪去:“公主,绿菡求求你……”
我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珠儿为难地看她一眼,对我说:“公主,她说一定要来,我只好带她来了。”又看
她:“绿菡,有话你就好好地跟公主说。”
“是。”我说:“你起来,有话好好地说。”
绿菡却不肯起来,依然跪着说:“绿菡知道自己的身份,本来万万不该来跟公主说
这些话。可是,绿菡已经没别的法子了,储帝,储帝他——”
我霍然而惊:“储帝怎么了?他是不是,是不是……”一连说了好几个“是不
是”,却问不下去,悚然盯着绿菡,想要她快说,又生怕她说出害怕听到的消息。
绿菡说:“储帝现在每天只是喝酒,也不肯吃东西。他们说天帝要废他,这些事我
不懂,也不敢问。可是我知道他心里难过,公主,绿菡伺候储帝六年了,从来没见过他
这样。他这样下去,绿菡心里实在是害怕,公主,现在只有公主能帮他了,储帝虽然从
来不说,可是我知道他心里只有公主一个。所以,绿菡求求公主,去劝劝储帝吧,他一
定会听的。”说着,便连连地叩头。
我看着她,心里微微一松。见她这样,又觉得凄凉,我说:“你别这样,快起来
吧。”
绿菡摇头:“公主不答应,绿菡不起来。”
我垂首不语。我应不应该答应她呢?我想。窗边竹影轻摇,沙啦沙啦地响。到这时
候我才蓦然发觉,我的手里竟捏出一手冷汗。我应不应该答应她呢?我想起小雪儿,想
起初见他的欣喜,想起他恪守婚约的情谊,我想起自从见过子晟,便不曾这样地想起过
他……
我轻叹一声:“好吧,我答应你。”
绿菡喜极而泣:“多谢公主。”
却一直到了晚上,才去东宫寻他。
虽然答应了绿菡,心里却始终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见他呢?又想,就算见了又能
有什么用呢?这么迟迟疑疑地,到了天色都暗下来,才决心下定。
可是,承桓却并不在东宫。
竟然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也微微有些失望。呆呆地站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应该
等一会。
转念间忽然看见宫人们有些异样的眼神,才省起原来自己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不由
得脸一红,转身就出了东宫。
珠儿在身后追着:“公主,要不,去找找储帝吧。”
我停下来,皇宫那么大,却要到哪里去找?想了一想,说:“去御花园走走吧。好
些日子没去了——”
结果,沿着荷塘边的那道回廊走了不远,便看见承桓倚着廊柱,正抬头望着天上七
分满的月亮。
我停下来。我本是来找他的,可是真的看见了,却又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上前了又
要说些什么。承桓有所觉察,回头看我一眼,却又转了回去。
便觉得有些讪讪地。待要转身离去,又想起绿菡,这一步便走不出去。站了一会,
终于还是慢慢上前去。走到近处,便闻到一股酒气,低头看见勾在他手指上的一只酒
壶。犹豫了一下,轻轻劝道:“承桓……承桓哥哥,不要再喝了。”
“噢。好。”承桓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手上的酒壶,顺手就扔进荷塘里。
我怔了怔,话便说不下去,反而进退不得。“哗啦”一声水响过后,又是沉默,就
好像有一堵墙横在我们之间。心里有些后悔答应了绿菡,思忖着要不要立时转身离去?
这时候承桓却开口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说:“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我只是去了东宫找你不到……”说了半句,脸又一
红,连忙把话转了:“不要再喝那么多酒了。他们告诉我,你最近总是喝醉。”
承桓却不言语,仍然抬头看着天。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我很小的时候,常常
会想我的爹娘是什么样子的。其实我心里很想他们,可是我周围的人却都不在意,他们
只在意我是储帝。于是我很烦恼,我想我宁可不要做储帝。只有九姑姑明白我的心思,
只有她会在我想起爹娘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讲故事给我听。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是这世间
最美丽的女子,所以我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她做我的王妃……”
他说着说着,忽然就轻轻笑了起来。伸手又拿酒壶,摸空了才想起来已经扔了,于
是又抬头看天。
我在心里轻轻叹息,我想他是真的喝醉了。其实这些话我早就隐隐地猜到了,可是
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说不出来的怪异。然而转念又省起,他比我年长了十岁,而
我的母亲也才比他年长八岁……
正乱糟糟地想,忽然听见他说:“你是不是很喜欢子晟啊?”
我一怔,窘然转过身去:“你真的喝多了。”说完便走。
“慧儿。”承桓在我身后叫我。“等一等。”
我犹豫了一下,脚步慢下来,但没有回头。便听见承桓的声音,似乎有些迟疑:
“慧儿,假如……假如我明天就不在了的话……”
我一惊,霍然转身:“为什么这么说?你要到哪里去?”转念间忽然明白他的意
思,哑然无语。
承桓微微笑笑,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清澄有如月色,全然没有醉意。他说:“我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慧儿,你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喜欢子晟?”
我默然不语。他为什么要那么问呢?他那么问是不是说他已经觉察了?我要不要说
实话呢?我说了他又会怎样呢?我想来想去,只是凌凌乱乱地,没有主意。
承桓忽然又笑了,说:“其实子晟比我好。”
我愣了愣,抬头看他,却发觉他又仰头看着天上,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忧伤,又似
乎很是宽慰。过了一会,他又转身,看着我说:“其实今晚我本想去明秀宫找你,可
是……”却没有说完,顿了顿,又说:“后来我想,以前常常见你坐在这回廊里,我便
在这里坐坐,也是一样。”说着,便握住我的手。
我低下头,脸上一热,却没有挣脱。这样明明白白的话,听了心里便不由得一紧,
就好像有人不轻不重地抓了一下,止不住地跳了又跳,跳了又跳……忽然想起子晟,登
时又心乱如麻……然而终于咬牙,心里想,无论如何,这段姻缘终究还是在的……
但,他只是轻轻一握,旋即放开。半晌,只说了一句:“上天待我,终究不薄。”
那天夜里,独自坐在窗边,愁绪难解。忽然听见有人叫我:“慧儿。”
回头一看,竟是天帝,微微含笑地站在门边。我连忙起身相迎:“祖皇,这么晚
了,怎地还会来这里?”
天帝笑说:“不是我要来,是他们两个要来。”说着身子一侧,我便看见承桓与子
晟站在门外,两个人仿佛都怀着很重的心事,神色端凝,默然不语。
我愣了一愣,有些呆呆地,也忘记了该让他们进来。
接着就听见天帝说:“慧儿,他们都说喜欢你,这却叫我为难了。”
我大惊,匆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只觉得心里乱成一团,连他后面的话
也几乎没有听清:“……我便想问问你自己到底是喜欢哪个。慧儿,你到底喜欢谁?”
到底喜欢谁?
这样的问题叫我如何回答得出来?我就连仔细分辨的力气也没有。
天帝说:“不如这样,我一个一个问,你喜欢哪个就点点头。”说着,不由分说地
问:“慧儿,你喜欢承桓吗?”
我低头不语。
承桓看着我,似有话说,却没有说,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天帝又问:“那你喜欢子晟吗?”
我仍是说不出口。
子晟大急:“慧儿,你要想好了。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一震,抬头看他。他的眼睛亮如星子,我看见其中清清楚楚的渴望。不知怎么,
不由自主地便点了点头。子晟神情一松,笑逐颜开。
承桓叹道:“慧妹妹,你我之间纵然没有儿女之情,也总有份恩情在,你就真的要
这样负我?”
我觉得内疚甚深。但又觉得松了口气,总算把话说出来了。
只听子晟大笑:“好,好好。”
连说三声好,忽然间拔出一柄剑来,回身向承桓斩去。但见寒光一闪,承桓便已经
身首异处。
我大骇:“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子晟奇怪地看着我:“你不是选了我么?那还要他干什么?”
我惊惶失措:“我是选了你,可是我并不要他死,你快让他活回来啊!祖皇,”我
拽着天帝的衣袖叫:“你快让子晟把他救活啊!难道你也要承桓死吗?”
天帝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弄丢了玩意儿的孩子,他摇摇头说:“慧儿,是你自己选
了子晟的。怎么倒来问我了呢?”
我急得失声痛哭:“不不,我不要他死的,我不是想要他死的,我要他好好地活
着……”
天帝叹气,说:“慧儿,怎么这么任性呢?那子晟怎么办?你不要子晟了吗?”
我大哭:“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要承桓死,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着,我,我不要
子晟了……”
我要承桓活着,我不要子晟了。
突然地一惊,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难道真是我心里的想法吗?我看见看见天
帝正对着我微微地冷笑,仿佛洞悉一切。
“不,不是的……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仓惶后退,忽然一脚踩
空,猛然跌下了万丈悬崖,最后落入视线的,是子晟悲伤的眼神——
终于清醒过来。
原来是梦。微微地松了口气,还好是梦。
夜极静。皇宫内苑,就连秋虫也被除尽,只有低微的风声,如同心头飘浮不定的心
事。子晟的眼神留在心里,像是一把钝刀来回拉扯。然而,我知道,愿意也好不愿意也
好,我和承桓之间始终有一根线系着,是情也好是义也好,这根线我都无法将它斩断,
即使承桓真的死了……
死?心一抽,不会的,承桓怎么会死?那只是梦。就算他不再是储帝,也不会到那
个地步。又想,不是储帝也好,不如就去求了祖皇,放我们两个去荒山野岭,没有人认
得的地方,终老一生,其实也好……
这样反反复复地想着,一夜无眠。
清晨当我起来梳洗,在镜中看见的是浮肿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珠儿端着水,站在
我的身后,脸上带着一种我不明白的神情。她看起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我懒懒地揉着自己的面颊,我现在任何事都不想理会,但她再次欲言又止的神色令
我感觉不耐。终于我说:“珠儿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珠儿在镜中看着我:“公主,储帝昨夜率亲卫离开了帝都,他带着息壤去了下
界。”
我猛然回身,过于激烈的动作撞翻了珠儿手中的水盆,连同带落一地的胭脂粉盒,
刹那间一片狼藉。
六
土能克水。
传说昔年大神女娲造人力竭,还余下一小团泥,那就是息壤。这件上古神器,看起
来就只是块普通的泥团,然而落地便会生长,生生不息,永无止境,于是就被唤作“息
壤”。
承桓带走它的目的不言而明。虽然我深知他的悲天悯人,却从未想到他会如此决
绝。
“假如……明天我就不在了的话……”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而我竟然毫无觉察。在我忙着着理清那些凌乱心事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了决定。
我心里渐渐生出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我害怕自己也许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我害怕自
己也许将永无机会再见承桓。
我陆续地听说他在下界的点滴。我知道息壤果然神奇无匹,凡人们脱离洪水的灾
难,重新回到地面生活,我也听说凡人们对承桓如何地感恩戴德,然而有时我忍不住会
想,也许我宁愿让下界的一切都毁于洪水,也不愿失去承桓。我惊觉自己的心中有难以
抑制的渴望,我渴望能再见到承桓。
帝都变得一片混乱。从未玩弄过阴谋的承桓,这次却震惊了所有的人。息壤或许还
是小事,储帝的反叛却好像是突然打翻了一条满以为颠扑不破的船,满船落水的乘客手
忙脚乱,有些抓住了救命稻草,也有些就此沉没。每天都有消息传出,又有人因此丢职
被逐甚或陪了性命,天帝的怒气猛烈而持久,似乎无休无止。
然而我却觉得,从他听到消息的那天起,似乎就没有过真正的意外和愤怒。他仍然
时常召我与他下棋,看起来始终冷静而安详。有的时候我想,是不是对他而言,一切都
只是棋局?其实他早就看见了结局,他所做的事,就是一颗一颗地放上棋子。
最初闪过这样的想法时,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然而后来,也就渐渐地变成了叹
息。
转眼九月过去,现今宫中的花园里开的都是菊花了。以前在东府的时候,看母亲种
的都是浅黄的菊花,宫中的菊花却是千姿百态。但是却看不见人采花做茶。于是问珠儿
:“这里不是有喝菊花茶的风俗么?怎么我来这两年都没见人采花来做呢?”
珠儿回答:“做茶另有专门种的,这里的菊花都是种来赏的。”一时又说:“公主
想喝菊花茶还不容易,问宫中管事的要些来就是了。”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喝菊花茶,于是便笑笑不提。
不久,珠儿带来了青王全家被逐和白王“康复”回到朝中的消息。听到了这两个消
息,心里忽然有种了然。
珠儿却在说:“这次天帝真是气坏了,青王只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被逐了。”
我说:“不,天帝根本就不是真的生气。”
珠儿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她迟疑地说:“可是青王就因为为储帝说了几
句话就被放逐了不是吗?如果陛下不是很生气他又怎么会这么做呢?”
我说:“青王被放逐并不是因为他们与承桓过往密切,而是因为他们素与白王不
和。”珠儿仍是一副怀疑的神色,我笑了笑,也不解释。
看来天帝看中的人是子晟了。
心里禁不住地有些窃喜。我虽然并不清楚他的本事,但是天帝最有识人之明,能够
被天帝看中,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了。
然而转念又想,天帝看中的人必有为君的才能。
难道子晟,竟然是那样的人吗?
不由得想起天帝的手段。想起去年秋天下棋时他的问题,在那时,也许更早,他已
经在心里谋算好了一切。等待合适的时机,等待合适的藉口,不动声色地除去所有障
碍。然后呢?然后就是这一颗棋子顺理成章地取代那一颗……寒意从心底慢慢升起,我
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衣服。也许天帝并没有错,我想起承桓洁白出尘的身影,他没有这样
深沉的帝王心术。
那么,子晟呢?
我细细思量,心里不由得一阵空落。原来,其实我并不真正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
人。
然而,我没有多少时间去挂念子晟的为人。深秋的清凉弥散在帝都的空气中,我的
心情却日感沉重。自承桓离开已经有两个月。这两个月中,诸侯官吏,或贬或杀,或升
或迁,唯独只字未提如何处置承桓,我旁敲侧击的探问只换来天帝高深莫测的微笑。无
能为力的等待令我忐忑不安,寝食难宁。
如今白王回朝,是不是也意味一切将要尘埃落定?我猜想也许这几日天帝就会下旨
征讨承桓,心里愈加地焦躁。
只想着一件事,承桓会不会死?
承桓是不是真的会死?这样的念头一闪出来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立时就缩回去,
想也不敢仔细想,但是却又像影子一样,忍不住就会冒出来,挥也挥不去。
有次路过荷塘,看见草木掩映间果然有个小池,便想起那时天帝落寞的神情。那瞬
间心里升起一线希望,也许他并不想处死承桓罢?
这一日,天帝又召。我那时正坐在回廊里,一颗一颗地往水里投着鱼饵,看着一丛
一丛的鱼儿浮上来,乱糟糟地挤作一团,觉得心里也是一样的烦乱。忽然听见天帝差人
来叫,便有心不去,但想了一想,还是把鱼食扔了,站起身来。
便在这时,忽然听见回廊一边似乎有人吵吵嚷嚷。心里疑惑,刚要驻足回望,就听
见珠儿一声惊呼:“公主小心!”
一愣之间,只觉得手臂被人死死捉住——
“你把储帝还出来……”
回头一看,原来是绿菡:“你这是做什么?!”
“你到底和储帝说了些什么?怪不得那天储帝说,他已经了无牵挂,我才知道原来
是你那天和他说了许多话。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竟然那么决绝地就走了……你把储
帝还出来……”
我和他说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问的那句“你是不是喜欢子晟”吗?
我呆呆地想着,竟然忘记了害羞和生气。
这时候宫人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把她扯开。绿菡被制住手脚,朝两边看看,忽然失声
痛哭:“为什么他就那么走了?为什么?他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有名侍从头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这女人最近一直不太正常,但是看在她
伺候过储帝的份上,没拿她怎样。没想到今天竟然冲撞了公主,小人真是罪该万死!”
回头又喝:“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她拉下去关起来!”
我茫然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珠儿担心地看着我,低声地劝道:“公主,她已经疯了,她的话可不能当真。”
“是啊,她疯了。”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神色阴沉地往回走。珠儿在后面追着,轻
声提醒:“公主,天帝还等着呢。”
我怔了怔,才发觉是在回去明秀宫的路上,又一语不发地转身往悦清阁走。
结果,天帝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说:“听说刚才承桓宫里那个女人来找你闹?”
我一愣,勉强陪笑说:“如此小事,怎么也扰了祖皇了呢?”
“噢,”天帝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是我听见回廊那边闹哄哄的,叫人去看的。”
说着,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今天的事情如果走漏出去一
个字,他们都得死。”
我想起绿菡那张极像我自己的脸,心里忽然涌起说不出的悲伤。我说:“只是不知
道祖皇打算如何处置绿菡?”
其实我也知道,绿菡虽然是承桓侍妾,依然只是宫女的身份。按宫中的规矩,只怕
除死无它。
天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是不是不想她死?”
我说:“是。请祖皇法外开恩。”
天帝一笑,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想她死,找间空屋关起来就是。”
我低声回答:“谢谢祖皇。”说完,只觉得无比疲倦。
天帝留神地看我:“慧儿,你脸色不好,不如回去休息吧。”
这话正合我心。于是敛衽一礼,辞了出去。
回明秀宫独自坐了一阵,实在气闷,就想找珠儿说话。一问,却是出去了。不禁有
气:“这小妮子,越来越靠不住,才回来这么会就不在了。”
正想着,就看见珠儿笑嘻嘻地从外面进来,见我独个闷坐着,便想说什么,刚叫了
声:“公主——”便被我喝止了:“你到哪里去了?”
声音严厉,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珠儿吃了一惊,委委屈屈地说:“我以为公主喜欢
喝菊花茶,就去问御茶房要了几包来。公主,怎么啦?”
菊花茶?我想了一想,才记起前几天是提过这么桩事,自己早已经忘记了,难为她
还记得。
我自觉过分,又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讪讪地把话转了:“你方才进来的时候像
是有话要说,是什么事情?”
珠儿心思单纯,果然我这一问,她又兴致勃勃起来,说:“我刚才去御茶房,听说
明淑宫今天住进一个人,公主,你再也想不到是谁的?”
我笑笑,知道她有任何小事都这样惊惊乍乍地,便敷衍地问上一句:“噢。那是谁
啊?”
珠儿一字一字地说:“‘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真的没有想到,不禁大奇:“真的是‘那个女人’?”
珠儿得意洋洋:“是呀。我刚听说是白王太妃住进了宫里,也吓得说不出话来呢。
公主,你说,如妃怎么忽然敢把这个女人接进宫里来住了?”
我慢慢摇头,沉吟着说:“不,如妃不敢。莫不是……啊,我明白了!”
我心里一亮,不禁霍然而起,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惊是喜?
珠儿疑惑地看着我,她小心翼翼地说:“公主,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这是很好的
消息吗?”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不管不顾地摇晃着:“珠儿,好珠儿,这当然是好消息。你知
道么,天帝并不想处死承桓,他可以回来了,承桓他可以活着回来了!”
这样语无伦次地说着,忽然脸上一凉,原来竟欢喜地落下泪来。珠儿不明所以地看
着我,渐渐也受了感染,脸上露出笑容。过了一会,我慢慢静下来,珠儿便问:“可是
珠儿不明白,‘那个女人’住进宫来和储帝有什么关系呢?”
我心里喜悦,于是细细解释给她听:“‘那个女人’那样的身份,如妃断不敢作主
接她进宫,所以,这必定是天帝的旨意。可是平白无故地,天帝接她进宫做什么呢?”
珠儿茫然地摇摇头。
我便自己回答:“那是因为天帝要命白王征讨承桓。”
珠儿迟迟疑疑地,说:“为什么天帝命白王出征就要接白王太妃进宫呢?”
我呆了一会,心里忍不住轻轻叹息,我发觉伶俐如珠儿,却始终不能明白宫中这些
阴沉的心事。天帝虽然看重子晟,却不能不防子晟转而与承桓联手,要接子晟的母亲进
宫,自然是为了这层顾忌。然而这样的事,却如何向珠儿解释?我想了一会,说:“这
个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天帝命白王出征,便是不想储帝死。”
珠儿依然摇头:“珠儿愚笨,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我说:“如今储帝失势已成定局,帝都那些人哪个不想撇清与储帝的关系?哪个不
想向新储帝表忠?如果天帝遣旁人前往,恐怕手下便不会留情,所以如今只有子晟能救
承桓。”
珠儿一脸的困惑,她说:“可是公主你不是说过,新储帝必是白王,他为什么又是
能救储帝的人?”
我想也不想,就说:“正因为白王会成为新储帝,他才是唯一不必杀承桓的人。储
帝死或不死,对他并没有多大分别。白王素与储帝交好,人所共知,杀了承桓只会给他
带来恶名。天帝如果想要承桓死,就一定会让别人去,不想要承桓死,自然就把仁名给
新储帝。再者……”说着说着,忽然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唉唉,你不懂……”这样
罗罗嗦嗦地,珠儿又如何能明白了?
“是。”珠儿由衷地说:“珠儿不懂。可是公主高兴,珠儿也就高兴。”
我心里感动,拉住珠儿的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反反复复地,就只是呆呆地
念着,太好了,承桓不会死。太好了,承桓会回来。
承桓回来,自然不会是储帝了。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放逐也好,幽闭也好,我都
会跟着去……
这样想着,喉头却仿佛忽然有什么哽住,心里一阵刺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了许久,终于还是下定决心。
放逐也好,幽闭也好,我都会跟着去。
帝懋四十一年十一月初六,白王子晟奉天帝旨意率天军征讨承桓。饯行宴上我见到
子晟,他对我凝视良久,若有所思,我觉得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欲言又止。我猜想那
时他想对我说的话,却始终不得要领。后来我想等他回来我终能仔细问他,但其实终我
一生都不再有这样的机会,然而那时我并不知道。
月底消息传来,天军已在羽山合围承桓部,战事结束只在几天之内。我暗地里计算
着时日,难以抑制心中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