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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天舞 甄慧篇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阿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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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 甄慧篇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11-8 14:31:34 [只看该作者]

十五岁那年,我由东府被解往帝都,身份是逆臣甄淳的家眷。   我的记忆中东府的春天总是潮湿的。离开东府的那天,也淋淋沥沥下着小雨。府门 边的山茶树叶被雨水冲得油亮,衬着深红的花,我仿佛是第一次发现这些花竟然如此娇 艳动人。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马上就要走了,所以我眼中的东府变得比平时美丽了许多。   这令我心里有些讶异。我原以为自己对东府并无留恋,虽然我在这里出生,长大。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东府,那不是什么预见的能力,只不过因为 我是东帝的孙女儿,所以等我长大成人,就会嫁到哪个王侯家,就跟甄家旁的女孩儿一 样。   但是没想过是这样离开的。   府门外密密匝匝的官兵,虽然下着雨,依然站得如标枪般挺直,神情阴冷一如他们 腰间的长刀。听说他们是专程为了解送东府罪臣家眷而从帝都过来的禁军。四百年前甄 氏与姬氏逐鹿失利,只得偏安东帝之位,四百年后输的依然是甄氏,只是这次,怕连偏 安之所也要一起失去了。   东府家眷甚众,队伍蜿蜒蠕动,慢慢挪向门口停的几辆篷车。还没排到的人就都挤 在府门边。乳娘珮娥尽力撑着伞,遮住我的身子。周围大部分的人都低着头,不知道在 想些什么,也有些微女人的啜泣声轻轻地传出来。   我从眼角瞥见珮娥也在用衣袖擦着眼睛,于是我就问她:“嬷嬷,帝都是不是也有 这么好的茶花?”   珮娥吃惊地看着我,她一定不明白我怎么会忽然想起问这样的问题。怔了一会,她 才迟迟疑疑地说:“听说帝都的风土跟东府大不一样,茶花在那里长不好……公主怎么 忽然想起这个了?”   我笑了笑:“没什么。”   是没什么,其实我一点也不在意帝都的茶花,我只是不希望看见珮娥哭。   因为那样的话我也会想哭的。   怀里的小雪儿动了动,睁开眼睛迷迷登登地朝周围看了看,又埋下身子。我看见不 远处有个军官模样的男人正狠狠瞪着小雪儿,我想我现在的样子还带着只猫一定很可 笑,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留下它,所以我不加理会地转过身去。   雨下大了,伞的遮拦已经无济于事,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粘在脸上, 好不难受。珮娥不停地用衣袖替我擦着脸,又忍不住叹气:“真是天作孽呀……”   天作孽?这句话听来似乎很耳熟。我想了一阵,终于记起来,那是我父亲说过的 话。   是他临终之前,最后的话。   三年之前的秋天,我的祖父甄淳在东府自立为天帝。战事之初,局势一直是对甄氏 有利,即使在十六个月前祖父暴病身亡,我的父亲继位之后的半月间也依然如此。然而 之后就起了变化。帝都突然振作起来,那情形就仿佛是一位沉睡中的国手忽如其来地清 醒过来,短短的九个月之间,局势便逆转了。然后,南府大军倒戈投向帝都,转而合围 了东府。   消息传来的那个晚上,阖府上下的人都听到了我的父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天 要亡我!天要亡我!这是天作孽!天作孽啊——”   但是不久,一切就回复了寂静。   我的父亲饮下了鸩酒。   其实那不过才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却觉得那样久远,模糊。我 忽然发觉我甚至无法清晰地记起父亲的模样,这真叫我悲哀莫名。   后来我曾去看过我的父亲,但他们用白布盖住了他的脸,据说他七窍流血,死相可 怖。他的一只手垂在白布之外,我留意到他的手里握着一个玉坠儿,我认得那是母亲的 东西。   于是我知道我的父亲最后想起的人终于还是我的母亲。   在听到父亲的死讯之后我始终都没有哭过,但当我看见那个玉坠的时候,却忍不住 泪如雨下。   军官模样的男人终于还是冲着我走了过来:“喂,你!不能带着猫上路。”   我把小雪儿抱紧了一点,我说:“它很干净,我会照顾它,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的。”   “那也不行。”   “它不能离开我,它会死的。”   男人嗤之以鼻:“你还能管一只猫?!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吧,你现在不是东府公主 了!你是逆贼甄淳的后人!”   我扬起脸。雨水从额角流下来,但我仍然努力睁大眼睛,正视着他。我说:“不 错,我是甄淳的孙女,但我也是天帝九公主的女儿。”   我听到他轻轻吸气的声音,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甚至没敢多看我一眼。   我慢慢地低下头。我的手指慢慢捋过小雪儿的背,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凄怆。      小雪儿从帝都来。   我还记得那天天还不曾亮我就被唤了起来。宫人们给我穿上厚重的袍服,我一向讨 厌这种衣服,我讨厌它阴沉的颜色和它的沉重,每次穿上它就意味着要我长时间地坐 着,听一些毫无意思的祝词。   “为什么要我穿它?我的生日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因为今天是公主重要的日子,比生日还要重要的日子。”   宫人们回答。然后我看见她们在我身后掩嘴低笑,交换着狡黠而诡异的眼神,仿佛 隐藏着什么我不明白的秘密,这让我很不高兴。   嬷嬷,你说。我转身找到珮娥。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公主一生只有一次的大日子。”珮娥疼爱地看着我,我觉得她的微笑跟那 些宫人也有些许相似。“天帝和王爷作主,把公主许配给了储帝。今天,天帝的使臣从 帝都来给公主送订礼,公主收下了礼物,就会成为未来的天后了。”   “那他是要带我去帝都吗?”   “不,不会。现在不会。至少还要过十年,等公主满十六岁的时候才需要去帝 都。”   我不懂。但是我想过了这么久我才刚满六岁,十年肯定是漫长得永远不会过去的时 间,所以我也就不再问了。   珮娥领我进正殿的时候,父亲已经在那里了。另外还有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男人, 他穿着宽大的黑袍,上面用金线绣着我从未在东府见过的华丽花纹。“给公主请安。给 公主道喜。”他跪在我的面前,大声地说。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脸上也带 着那种诡黠的笑容。父亲说他就是从帝都来的使臣。   然后就像每年生日那样,珮娥把我抱坐在她的膝盖上。仆从便鱼贯而入,他们手里 都捧着礼物。一个老宫人站在旁边,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念着礼单:   “金镶珠杯盘两对——”   “青釉描金花瓶两对——”   “翡翠玉镯十对——”   ……   那些东西漂亮而枯燥。渐渐地我不耐烦起来,歪在珮娥怀里昏昏欲睡。珮娥仿佛有 些紧张,她捏了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地叫唤着:“公主,公主,别睡着了,这些都 是给你的……”   我迷迷茫茫地睁开眼睛:“可是这些东西一点也不好玩。”   父亲轻轻咳嗽了一声,略显尴尬地看了使臣一眼。   使臣却笑了。他说:“公主,马上就会有你喜欢的了。”   他招了招手。于是一个宫人走了进来,她手上的盘子里托着一只雪白的小猫。团团 地蜷着,期期艾艾,不知所措。   “这是储帝亲自给公主选的礼物。”   “它有名字吗?”   “没有。公主给它取一个吧。”   “那,我就叫它‘小雪儿’。”   “好名字。”   我把小雪儿抱过来。它静静地伏在我的怀里,就像一团毛球。   然后我听见使臣在对父亲说:“臣临行之前,天帝和储帝特意交代问候九公主。不 知王爷可否请王妃出来一见?”   父亲迟疑了片刻,才说:“天帝和储帝厚意本王代领了。可惜王妃身子不适,不能 见客。”   “母妃病了?”我吃惊地抬起头,看着父亲:“可是我昨天晚上见她的时候还好好 的。”   “是的,她病了。今天早上太医刚刚来报的。”父亲很快地回答。我觉得他的声音 似乎有些慌张:“慧儿,一个早上你也累了,去看看你母亲然后回去歇着吧。”   我很乐意听到这句话。   一走出正殿,我就扯下身上厚重的袍服,把它甩在台阶上。   “公主,等等再脱啊,这样会着凉的!”   我不理会身后宫人的叫喊,抱着小雪儿,径直跑进母亲住的青芷园。   青芷园很静。从我能够记事的时候起,这里就一直是这么安静。它不像父亲的那些 侧妃住的地方,总是有人在说笑。母亲甚至不喜欢种花,她唯一喜欢的就是秋天里的菊 花,但是现在是春天,所以青芷园里就只有碧绿的草,母亲说那正是青芷园的意思。   进屋的时候,我的母亲正背门坐在妆台前,月白的夹袄外罩件天青的背心,身后乌 亮的头发,如同黑缎一般,几欲委地。她的手指一下一下慢慢捋着鬓边的头发,我看见 她恍若白玉雕琢的手腕上戴的一只翡翠手镯,绿如春水。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美丽无伦的母亲看起来却是那样寂寞。   宫女鹂儿侍立在旁,看见我,就笑着说:“公主来了。”   母亲慢慢地转过身来。我发觉她的眼睛红肿,好像刚刚哭过似的。   我连忙问:“母妃你怎么啦?父王说你病了,是不是不舒服啦?”   母亲笑笑,摇一摇头,说:“没有什么。只不过昨天晚上睡的不好,有些头疼。”   “噢。”我想了想,说:“那,外祖皇差人来了,不见见他吗?”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好见的,见不见都一样。”说着看我一眼,脸上露 出笑容来:“哟,这么漂亮的小猫,谁给你的呀?”   我把小雪儿放在母亲手上。小雪儿“咪呜”一声,抬头看了看,又蜷成了团。我抚 着它软软的背,说:“是储帝送给我的。母妃,储帝是谁啊?”   “他是你表哥,叫承桓。是你大舅舅的孩子,比你整大十岁。他是你祖皇最喜欢的 孙儿,我离开帝都的时候他才八岁,听说如今已经长得极出色。”   我看看小雪儿,点点头,说:“嗯,我想他也一定是很好的人。”   母亲怔了怔,然后大笑起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觉得我的话这么好笑,但是我觉得 母亲笑的样子实在很好看。于是我问:“母妃很久都没有这么笑过了。母妃为什么不喜 欢笑了?是不是因为父王现在很少到这里来了?”   母亲猛然止住了笑,吃惊地看着我。   我说:“母妃不要生父王的气,父王真的很忙,他也很少到姨娘们那里去。”   母亲沉默地注视着我。我想她肯定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心里很有些得 意,虽然他们都把我当作很小的孩子,但是大人的事情我也不是完全不明白。   良久,母亲终于叹了口气。她说:“我知道。你的祖父和你的父亲在忙着想做一件 大事。”   “那不是好事吗?母妃为什么不高兴?”   “可是那件事情他们是不可能完成的。”   “那,母妃为什么不去告诉父王呢?”   “我告诉了。可是他们是不会相信的……”我又听见母亲叹息的声音。然后她说: “我早已经无能为力了。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会阻止你和储帝的……”   “王妃!”鹂儿突如其来地叫了一声,神情似乎很是紧张。   “怕什么。”母亲淡淡地说,“难道我不说,别人心里就不明白了么?这桩婚事明 摆着是幌子。因为现在谁都不敢动,所以,帝都要稳住东府,东府也要稳住帝都。”   “王妃……”鹂儿不知所措地看看我的母亲,又看看我。   母亲笑笑,说:“没关系,我就是说给慧儿听的。”   “可是我不明白母妃的意思。”   “没关系,慧儿。”母亲把我揽进怀里,“你现在听不懂也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你 会明白的。你一定要快点长大,快点学会照顾自己。因为,我只怕不能陪在你身边到你 长大成人了。”   我抬起头,看见她的眼中一点泪光闪闪烁烁。我感觉十分的困惑:“为什么?母妃 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不能陪在我的身边?”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浅浅一笑。      每年秋天的时候,青芷园的花圃里就会开满菊花。母亲喜欢采下小朵的花蒸了,晒 干,用来沏茶。我着迷于看母亲沏菊花茶。每次看到原本干枯萎谢的花瓣在水中,慢慢 的松弛,舒展,恢复原来的美丽和骄傲,我都觉得是件无比奇妙的事情。   东府里只有母亲会做菊花茶,据说那是来自帝都的习俗。有的时候,母亲会捧着茶 盏,长久地坐在窗边,若有所思。我常常在暗地里揣测,母亲到底是在想什么?   有的时候觉得她也许是在想父亲,也有的时候,觉得她是想帝都。   大概从我十岁的时候,母亲开始常常跟我说起帝都的往事。而在那之前,我对母亲 在那个遥远都城时的所有点滴了解都来自嬷嬷珮娥和随母亲嫁到东府的侍女们。   “天帝有十七位公主,可是九公主是最美的,天帝也最疼她。”每次说到这里,侍 女月儿总要叹一口气:“唉,天帝也不愿意公主嫁得这么远,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东帝 亲自选中的。公主东嫁的那天,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连天都下着大雨……”   从很小的时候就听惯了这样的话。但是有一天她却告诉我:“其实我是自己心甘情 愿嫁到东府的。”   我看着她,心中不无惊讶。   “为什么?”   “因为我很想离开帝都。”   “为什么想离开?”   “因为如果不能离开,就会被吞没。那就是那样一个地方。”   那正是深秋的黄昏,菊花恬淡的香气飘荡在青芷园中。我的母亲站在菊圃里,微风 撩动她的裙裾,夕阳映在她晶莹如玉的肌肤上,泛出一种奇异的红润。   这样地望着她,竟然有点呆了。   母亲看见了,就问:“这么出神,在想什么?”   我脱口而出:“在想嬷嬷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啊?”   “母妃是帝都最聪明最美丽的女子。”   母亲笑了。   “这话不对。我既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最美的。”   “我不信。”   “是真的。帝都最聪明的女人是已经过世的天后。可惜你没有见过她,那才真正是 睿智无匹的女子,连你的外祖父也极敬重的。”   “最美的呢,就是‘那个女人’了……”   “哪个女人?”   “她是你五舅舅白王的王妃。只可惜她……唉,等你再大一点告诉你吧。”   母亲微微蹙起眉,仿佛想到什么难过的事情。我发现她即使这样的神情,也是这样 的动人。于是忍不住想,我长大以后,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美丽?   但又想,她却是不快乐的。   那我呢?我以后会不会也这样地不快乐?   胡思乱想着。心里忽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忍不住便说了出来:“母妃,我要是父 王的话,我就一辈子守着母妃,什么别的事也不想了。”   母亲呆了一呆,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你这孩子……”笑了一阵,忽然又不笑 了。沉默了良久,轻轻地说:“傻孩子,那是不可能的。你还不懂,男人跟女人的想法 是不一样的……”   我便不说话了。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问:“母妃,你后悔吗?”   母亲想了很久,然后回答:“不,我不后悔。”   我相信那是真的。就好像她选择了离开帝都,却又乐此不疲地泡着菊花茶,那也都 是真的。      帝懋三十七年九月,我的祖父甄淳在东府起兵。   那年我已经十二岁,是很懂事的年纪了,而我懂的又比我的年纪应该懂的多许多。 所以,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没有感觉任何的意外。甚至当我的父亲率着一小队戎装的 东府禁卫冲进青芷园的时候,也一样。   母亲的脸上同样也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我甚至觉得,她仿佛松了一口气。   她缓缓地站起来,面对着我的父亲。衣袂浮动,身形端凝,有如女神。良久,忽然 地一笑:“你来了?我一直都在等你来,你终于还是来了。”   父亲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仿佛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站稳。然后,他开始叫着母亲的 名字:“贞娘,贞娘,贞娘……”声音仓惶而急促。   母亲沉默不语地凝视着他。   我觉得那是个奇怪的场面,我的母亲沉静如古井之水,我的父亲却像秋风中的枯叶 般浑身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后来,母亲终于开口,她说:“让慧儿出去吧。总不能当着孩子的面。”   那就是我听到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没有走得很远,只是站在院子里等待。空气里依然飘荡着淡淡的香气,阳光很 亮,很刺眼,让我依稀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然后我听到哭声从里屋突然地爆发出来。   我进去的时候,他们已经给我的母亲换好了衣裳。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起来神情 安详,宛如熟睡。在她的身边,亲眷仆从,或跪或站,各怀心事的人们高声恸哭。   我的父亲扑在母亲的床边,死命地抓着母亲的衣角,他的哭声如同野兽受伤的呜 咽,嘶哑而低弱。有两个仆人勉力扶住他,使他不致于滑落到地上。   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后。他转过身,呆呆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般。然后,他 突然地拉住我的手,失声痛哭:“慧儿,慧儿,你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已经把她杀了。”   父亲一惊,瞪大了眼睛张皇地看着我。然后,他更紧地拉住我,说:“不是的,慧 儿。我不想这么做的,真的不想这么做的。是你的母亲自己一定要这么做。我不想失去 她,我真的不想失去她,慧儿,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说:“我相信。”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知道他的眼泪和悲伤都绝不是装出来的,我知道他对我 母亲真切的感情。然而,我也知道,即使一切从头再来,他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   这种洞悉的感觉,甚至比母亲的死更让我悲伤莫名。   这年冬天,第一场雪下过之后,我的父亲宣布将我许配给东府大将军文义的儿子。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多少感觉,因为我知道这不过就是我的宿命。   母亲过世之后,我与珮娥还有母亲留下的几个侍女,住在青芷园里。   青芷园比以前更冷清了,因为人们都传说我的母亲的鬼魂依然在这里。我觉得这说 法很可笑,却又忍不住感到悲哀,如果可能,我倒是宁愿她依然在这里。   母亲死后,我始终都没有在人前流过一滴眼泪,为此东府的人视我为古怪和薄情。 然而,只有我自己清楚,在我心里那与日俱增的悲伤,和干涸龟裂的痛楚,钝而持久。   那以后青芷园就不再种菊花了。但是秋天来临的时候,我还是能依稀闻到一种谙熟 的混合着草叶和菊花的香气。有时我也会长久地坐在窗边,小雪儿便会温顺地伏在我的 膝上。它已经是年纪很大的猫了,但是身形却不曾长大,有时候我看着它,就会恍惚地 觉得时间似乎从来就没有流逝过。   就这样,我在青芷园度过了我在东府的最后三年。      帝懋四十年四月,我们从东府出发。押送的禁军尽了一切可能加快行程,然而那依 然是漫长的旅途。珮娥告诉我,有两个年迈的妇人经不起长途的奔波,已经死在途中 了。我漠然地听着这个消息。我根本想不起那两个妇人的模样,我甚至觉得这样的结果 对她们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她们不必在面对不能确知未来的不安。   小雪儿在旅途中瘦了一大圈。后来,它的毛也开始大片地脱落。我痛惜地看着它每 日软软地趴在我的怀里,却无能为力。平心而论,我受到的对待远远好过我的亲眷们, 我相信那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然而,这仍不能使我能有余力很好地照顾小雪儿。也许 我的确不应该带着它。   天气开始慢慢热起来,从窗子望出去,看到的风貌也渐渐不同。愈是临近帝都,沿 途的房舍便愈是精巧别致。我发现中土的人喜欢宽大的袍服和精致的刺绣,就像我幼年 见过的帝都使臣那样。我们曾在渭水湖畔休憩一晚。满湖芦苇在风中飘飘欲飞,洁白的 芦花和水鸟盘旋在一起,映在暮色夕阳下流金的湖水中。那是路途中难得舒畅的时刻。   六月里,从帝都传来消息,天帝因年事已高,命储帝承桓临朝监国。我发现听到这 个消息的禁军往往无动于衷,民间却有许多人喜形于色。那几天里,我经常看见一丛一 丛衣着破陋面容枯槁的农人集结在田野里,向天膜拜,神态虔诚。后来有个禁军士官告 诉我,那些都是被掳来天界为奴的凡人。储帝一向偏袒凡人,那些人准是以为自己能翻 身出头了,他说。我留意到他嘴角讥诮的笑,我们天人往后可要小心了。我听得有些怔 忡,但是立刻就想到这些事其实与我无关,我只不过是个罪眷,虽然承桓曾与我有过婚 约。   终于到达帝都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初了。   我们被奉命安置在帝都城外的驿站里。我再次得到优待而拥有了一间单独的小屋 子,而我的那些亲眷们就只能挤在临时搭起的油布帐篷里。摆脱了旅途的劳顿静静地坐 下来,一种空落落的不安变得异常清晰。押送官告诉我们,朝廷还没有决定对我们的处 置,所以我们必须在这里等待。穿过只有一尺见方的小窗户,我望见帝都肃穆的城墙, 呈现一种沧桑而压迫的灰色。   我们在驿站住下的第三天清晨,我被纷杂的脚步声吵醒。我和珮娥坐在床上,不知 所措地相对无语。   过了一会,有人用力拍着我的房门:“起来,快起来梳洗好,储帝马上要到了。”   珮娥一跃而起,神情兴奋:“快,公主!储帝要来了!”   我反倒笑了:“这么紧张做什么?他又不会是来看我的。”   珮娥愣了愣,也笑了:“也是。”想了想,又说:“那他是来做什么的呢?”   “谁知道。”我淡淡地说。   话虽然这样说,珮娥依然向差官要了一盆水替我梳洗,又从几件旧衣裳里拣了件体 面的给我穿上。打扮完之后,珮娥看着我,叹了口气:“公主,如今这样的田地,也只 能这样了。”顿了一顿,忽然又笑了,说:“可是公主天生就好看,穿什么都比别人好 看。”   我听了笑笑,心下忍不住也有些得意,转念间,又有些凄楚。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外面忽然静下来。过了片刻,脚步声又起。有人在院子里如唱 歌般宣昭:   “储帝到——” 二   承桓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因为我的母亲嫁到东府的时候他还是很小的孩子。但是 却已经是储帝了。   有一次母亲提起他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那其实是个可怜的孩子。”   承桓的母亲出身鹿州的王侯家。在她怀着承桓的时候,她的父亲被卷进了一桩谋逆 案。承桓的母亲连惊带怕,动了胎气,生下承桓的当天便死去了。   但是也有人说,她是被承桓的父亲逼得自尽的。因为那时天帝的几个儿子储争正 盛,他不能给人留下任何话柄。无论这个说法到底有没有根据,凭着嫡长子的身份,承 桓的父亲最终坐上了储帝的位置。然而,他在这个位置上只坐了两个月便在狩猎中坠马 而死。尽管每个人都相信那是他的某个兄弟刻意制造的意外,却没有人敢说出来。大家 都在忙着猜测下一任储帝是谁,猜对了有一世荣华富贵,猜错了就是灾祸。   结果大家都猜错了。天帝出乎意料地选择了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七个月大的承桓 被立为新的储帝。   “但是这么一来,大家也就都松了一口气。”母亲若有所思地,仿佛望着很远的地 方。半晌,才笑笑,说:“你的外祖父是个很高明的人。”   “那,承桓是什么样的人呢?”这么一问,有点羞涩,毕竟是跟自己有婚约的人。   母亲仿佛没有留意到我的赧然,只是说:“我离开帝都的时候,他才八岁,是个很 善良的孩子。也很聪明,比我见过的所有八岁孩子都要聪明。”   “比我呢?”话一出口,就涨红了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母亲忍不住大笑。笑过之后,忽然又叹气:“但是他看起来总是很寂寞。”   “为什么?没有人跟他玩吗?”   母亲摇摇头,回答说:“因为他是储帝。”   我并不完全明白她的话,但是我没有问。我想像遥远的都城中那个聪明而寂寞的孩 子,却全然没有头绪。我只知道他是把小雪儿送给我的人。   想了许久,我说:“其实父王不是真心要把我送到帝都去,所以其实我根本也不会 见到承桓,是不是?”   母亲沉默了一会,回答说:“不,我想,你们迟早一定会见面。”      帝懋四十年的初夏,在帝都城外驿站一间破旧的小屋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表兄 承桓。   他进屋来的时候,我与众人一起垂首而跪。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一色禁军的玄 甲中,众星捧月般出现的素白下摆。   他似乎在门口停了一会,然后径直走了过来。   我把头垂得更低。   我知道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瞥见眼前一双青缎鞋面上,金线绣的龙纹。   然后,我听见一个男人淡如清风的声音从上方飘荡而来。   “为什么要跪?你是不必跪的。”   心便忽悠一荡,只觉得有些恍惚起来。   他俯身用手搀扶我。于是站起身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他。   他也含笑地看我,白衣锦带,翩然而立,沉静如水。我发现他的笑容轻疏恬淡,那 令他散发出一种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的奇特气质,刹那间我不由联想起夏日东府后园池 水中洁白的荷花。   他说:“我已经等了很久,你终于来了。”   等?他为什么要等?心里隐隐地感觉到什么,又不完全明白,心里忽然有点紧张, 有点高兴,也有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好在他也不需要回答,说完之后他 就转过身去,对着负责押送的禁军说:“你们怎么敢把她当作囚犯?你们怎么敢如此对 待未来的储帝妃?”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是屋里的人都露出惊骇的神情。   这么说,他仍然守着婚约?他为什么要守着婚约?我怔怔地看着他。   押送官愣了一会,猛然间省悟过来,连忙趴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辩解说:“小人, 小人以为……甄淳……”   “甄淳谋逆与慧公主何干?”   “可,可是小人曾听说慧公主又许配给,许配给……”   “那是东府的事情。祖皇几时曾说过取消这桩婚事了?   “小人……小人……”   我看着冷汗从押送官的脸上淌下来,滴到地上,很快他的面前就湿了一小片。我有 些不忍心,其实他在路上一直都很优待我,我想我应该为他说句话。可是我应该如何称 呼承桓?我应该叫他“储帝”吗?   这么想着,忽然脱口而出:“承桓哥哥。”   我猜想承桓也许从未听见过人这样叫他。他似乎微微地一愣,然后才转身看着我。   我说:“这件事情与这位差官无关。他一路都很照顾我,何况,他也只是奉命行 事。”   “慧妹妹说的对。”突如其来的插话,我微微吃了一惊,这才留意到门边站了个青 衫的年轻男子,把玩着手中一柄折扇,脸上带着贵介公子特有的轻佻讥诮:“这件事情 是白王经手办的,应该先问问他才对。”   承桓仿佛也觉意外,一怔,随即笑了笑,说:“子晟的事情太多,一时疏忽也是有 的,好在慧妹妹平安到了,这件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   青衫男子一哂,躬身回答:“是”。可是我留意到他脸上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   然后承桓又看着我说:“这也是你的表哥,他是四叔父青王的儿子阖垣。”   我趋前行礼:“见过阖垣哥哥。”   “慧妹妹好。”   阖垣很认真地看着我,忽然对承桓狡黠地笑笑,说:“慧妹妹真是像极了九姑姑, 是吧?”我觉得他的话别有含意,却又不知道古怪在哪里。   而承桓只是淡然一笑。      马车由西璟门入。车轮碾过天宫青条石铺成的路径,吱呀吱呀地发出悠然而有节律 的响声。我看到车窗外掠过的宫殿楼阁,红墙黄瓦,次第起伏。我略感惊异地发现,如 此大的皇宫里竟然会如此地寂静,听不到人声,甚至也没有虫鸣鸟叫的声音,到处散发 着一种了无生气的肃穆气息。   承桓把我送到了明秀宫,那是我的母亲未嫁时住过的地方,他说这是天帝的旨意。   沐浴梳洗之后,侍女捧上崭新的衣裳。那种布料我以前从未见过,轻薄而柔软,鹅 黄的底色上用五色丝线绣着精致的花样。那衣裳也如男子穿的袍服般宽大,只在腰间系 上一条官绿的丝绦,当我站起身的时候,裙裾在身后划出一道飘逸美丽的弧线,我满意 地看到镜中自己有如弱柳扶风的轻盈体态,和娇艳欲滴的如花容颜。   当我这样出现在乾安殿,我的外祖父面前时,我听到殿中宫人中间如风过树林般拂 过一片低声惊叹。   天帝看起来比我想象的更显老迈,然而他的目光锐利而智慧,他的须发已然苍白稀 疏,却梳理得纹丝不乱。   他长久地注视着我,然后长叹了一声,说:“你的确很像你的母亲。”   他的目光变得忧伤而慈爱,他说:“你知道吗?任由你的母亲嫁到东府是我最后悔 的一件事。我甚至曾经提出用两座城池来换回她。”   我吃惊地看着他。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的母亲没有向你提起过这件事情?他们说是你的母亲 自己拒绝回来。”沉吟了片刻,他说:“我想他们说的是实话。”   我也相信这是真的。   我的外祖父叹息着说:“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一个嫁了人的女人,终不能长做我家 的人。不过,”他看着我微笑,似乎别有深意:“幸好她生下了你。”   心蓦地一跳,连忙把头低下,将心里无端的一点慌乱掩饰过去。   这么说,连天帝也依然把那桩婚约作准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福是祸?   想起承桓翩然出尘的身影,也有些窃喜,也许帝都也并不是那样的可怕。   忽又想起母亲说过的话。   “我想你终有一天要去帝都,记住,千万不要让自己陷在帝都,千万不要跟帝都赌 自己的命。”   悚然而惊。   记住,千万不要跟帝都赌自己的命。   那时母亲眼里的忧伤如同烙印心底般清晰。   可是也明白,真的能有拒绝的余地吗?这样的事情由不得自己。   我这样呆呆地想着,忽然听见天帝在问:“你会下棋吗?”   我微微一愣,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连忙说:“母亲教过我一点。”天帝含笑点头, 却没有说什么。我便问他:“祖皇想下棋吗?”   他笑了笑,摇头说:“不急,过几天吧。”顿了顿,又用那种别有深意的语气说: “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我躬身答:“是”,一时也说不清心里是喜是忧。      这天晚上,宇清殿设下盛大的皇族家宴。我见到了我的舅舅们,天帝曾有过十一个 儿子,但是尚在人世的却只有五个:朱王颐缅,青王成启,金王建嬴,栗王济简,兰王 禹强。席间还有我的两位寡居帝都的姨母和难以计数的表亲。   觥筹交错,言暖酒酣之间,我看见承桓恬淡如常的神情,他的旁边青王正低声说 话。兰王评点着桌上每道菜肴,朱王则似有醉意。我听见金王响亮而放肆的笑声,也看 见栗王不时扫过眼前的目光,仿佛漫不经心,又仿佛别有用心。我隐约地觉得,眼前的 一片和乐融融之后,仿佛暗藏刀光剑影。但我却未曾想到,竟然那么快就会有一场爆 发。   酒过三巡之后,天帝仿佛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承桓:“子晟这几天有没有信来 ?”   承桓答:“有过一封信。他已经到了鹿州锦县。信上说事情虽并不顺利,情势却也 没有预想的那么急迫。我已经去信回复他,少安毋躁,循序渐进地来就是。”   天帝微微颔首,沉吟不语。   结果事端就由这几句简单的话开始,一场激烈的争吵因此骤然降临。   发难的人是金王。他忽然地冷笑了一声,大声说,事情会顺利才怪呢,那些都是刁 民,永远不会知足的鼠辈。给一升就会要一斗,给一斗就会要一石,明明就是填不满的 无底洞。   无奈的神情从承桓的脸上一掠而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些凡奴也是被天人 压迫得太过才会竖旗造反,能安抚还是以安抚为先的好。   安抚?金王更加大声地说,这些*民就是被安抚得太多,才会得寸进尺。对付他 们,就应该大军围剿,格杀勿论,以儆效尤。   凡人的命也是命,杀,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储帝说的不错,如今天下诸侯七千,田地皆由凡奴耕种。天人库房堆的谷米霉烂, 酒肉恶臭,凡奴竟然还要以树虫草根果腹,严苛若此,怎会不起事端?   没有天人,他们凡人能有如此年年风调雨顺的日子?三年天灾一过,只怕人人都要 吃树皮。金王的话没错,对那些忘恩负义的凡贼,就是该杀。   杀,就知道杀,有本事你把天底下的凡人都杀了。   天人为尊凡人为卑是有人之初就有的法则,几万年都这么过来了,怎么忽然就不行 了?就是因为现在有储帝在后面给他们撑腰了,才会闹出这样的事情。   建嬴,你这是什么意思?自从储帝监朝,你就事事肘掣,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我有什么居心?储帝这样处处维护凡人又是什么居心?天人是天界之本,储帝这样 罔顾根本,就不怕天界生出异变吗?   是啊,天界本来是不会发生异变的,可是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成天煽风点火就难说 了。   成启,你把话说清楚,别阴阳怪气的。   我?我也没什么意思。我不过就是觉得有的人口口声声为了天界着想,恐怕私心里 却不是这么想的。   ……   那时的场面实在很滑稽。金王面红耳赤,青王则不冷不热地对答,双方皆有拥趸, 各执一词,不可开交。朱王和栗王仿佛想要劝架又不上前,兰王却带着一脸的看戏神 情。真有意思,片刻之前笑语如珠的和眼前兵戎相见的居然是同一些人,我带点漫不经 心地想。   ……   “啪”!   一只酒杯在天帝的脚边碎开。   嘈杂如集市的宇清殿猛然间安静下来。   天帝目光阴沉,冷冷地从面前一群人的脸上扫过。我看见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胆怯 的神色。栗王低下了头,青王避开了天帝的目光,金王怒意未消地转开了脸,承桓神情 淡漠,自从刚才的争吵变得激烈之后,他就一直这样沉默不语地坐着。整个宇清殿里只 有兰王禹强在满不在乎地继续吃喝。   令人窒息的一段死寂之后,听见天帝淡淡地说:“今天是为慧儿洗尘的。”   “对对,父皇说的对。”朱王连忙站起来附和,满脸的笑容:“慧儿来了,大家应 该高兴。都是一家人么,喝酒,喝酒。来,建嬴,我敬你一杯。”   金王狠狠地朝着储帝和青王那边瞪了一眼,抓起酒杯,一饮而尽,重重地坐回座 位。然后忽然之间宇清殿里又恢复了生气,刚刚剑拔弩张的人们重又开始谈笑风生,就 如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那样。   我哑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忽然很想大笑。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所以我只 好低下头偷偷地笑。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天帝若有所思地望着承桓,神情凝重。      从东府跟随我来到帝都的只有我的乳娘珮娥,所以宫里又安排了十二名侍女到明秀 宫。她们都是奉如妃旨意而来,后来我知道,天后过世之后,就由如妃掌管后宫。这些 侍女训练有素,行事走路都没有半点声响,看见她们,我才明白,偌大皇宫为什么会如 此安静。   其中有个才十四岁的小丫头,叫珠儿的,总是带着娇俏喜人的笑,一脸的伶俐。一 问,原来是端州人,端州原属东府,于是又平添了几分亲切。   自己也有些诧异,偶尔回想在东府的生活,不明白为何还有这样的感情?   联想起母亲的菊花茶,心头便不由微微苦涩。   明秀宫的生活似乎比我在青芷园与世隔绝的三年时光更加沉闷。因为枯燥之外还有 诸多顾忌规矩,晨昏定省,不可或缺。好在有伶俐的珠儿说话,长日漫漫,倒也容易打 发。   有天想起宇清殿的争吵,便问珠儿:“他们经常吵吗?”   珠儿想了想,点点头说:“吵。早几年还好,这几年吵得越来越厉害,特别是储帝 监朝这几个月。整天争的就是天人凡人的事情,我也不懂。公主,你明白吗?”   我看着膝上趴着的小雪儿。它自从来到帝都之后,皮毛已经渐渐恢复了光泽,但总 是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我说:“我们天人对凡人一向有生杀予夺的权力,现在储帝 对凡人好了,天人就不能对凡人为所欲为了,自然就会有人不满意。”   “噢。”珠儿仿佛明白了。过了一会又问:“可是,人为什么会有天人和凡人的分 别呢?”   我怔了一会,是啊,人为什么会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呢?   “本来是没有什么分别。”我慢慢地说,“传说女娲娘娘造人的时候,用了两种法 子。一种是用手捏出来的,一种是用藤条沾了泥甩出来的。可是本来这两种人也没有什 么分别,一样是水和黄泥做的身子,一样有喜怒哀乐,一样有生老病死。那个时候,天 人和凡人一样,都是生活在凡间的。”   “那为什么后来就有了分别呢?”   “因为后来女娲娘娘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听说有一次天上不知道为什么破了一个洞,天外的洪水就在大地上泛滥。女娲娘 娘不忍心看到地上的人受苦,就用自己的身子去补了那个洞。”   珠儿脸上露出了感动的神情:“女娲娘娘对人真好。”   “是啊。”我说,“因为她造了人,所以就把人当作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为什么女娲娘娘死了之后,人就有了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呢?”   “因为女娲娘娘虽然死了,可是她的神力却留了下来。那些力量没有了依托,散落 在世间的各种物品当中,这些物品就变成了神器。”   “神器我知道。”珠儿笑嘻嘻地说:“就是天人用来招风唤雨的东西。”   “不止是可以呼风唤雨。神器有很多种,每种都有不同的用处,力量大的神器甚至 可以移山排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神器的力量只有女娲娘娘当初用手捏出来的那种 小人才能使用。”   “啊,我明白了,所以人就分成了天人和凡人。”   “是啊,因为有了神器,慢慢也就有了权力。后来天人搬到了天界来住,世间就又 分成了天界和凡界,凡人如果没有天人用神器接引,就不能上到天界。不过,”我想了 一会,说:“听说还有另外一条通路也能让凡人到达天界。”   珠儿问:“是什么?”   我说:“天梯。”   珠儿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天梯不就是西璟门外接引亭,那个无底洞里插的石柱吗 ?真的有凡人能顺着那根柱子爬上来吗?”   我笑了,说:“是啊,从来没有凡人能从天梯上来过,所以我也不知道这说法是不 是真的。”   珠儿想了一会,叹了口气说:“说来说去,如果女娲娘娘不死就好了。她不死这世 上就不会有神器,人就不会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储帝和金王他们就不会吵个没完 了。”   我笑笑说:“其实他们也不真的全是在为天人和凡人争。”   珠儿困惑地看着我:“那他们是在争什么?”   我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便掩饰地喝着手里的茶。   珠儿没有再问。她歪着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过了好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说: “争什么也好,只要别再为难储帝就好,储帝真的是个好人。”   我愣了愣,忍住笑,故意地问:“怎么个好法呢?”   “储帝对什么人都好,连对下人都是和和气气的。还有,”珠儿想了想,忽然很认 真地对我说:“公主,你不知道,储帝为了等公主,坚持不肯另娶。我以前在如妃娘娘 那里侍侯的时候,听到储帝为了这件事就和天帝争过好几次。”   我心里一颤,低头不语。   珠儿接着说:“其实他们的话我也不是很明白。天帝说,储君无嗣,国本不固。他 要储帝立妃,将来也可以再娶公主,不分尊卑就是。可是储帝不肯。公主,他说的话我 不懂,可是我想那一定是很好的话,因为天帝听了之后,就什么也不再说了。”   我沉默许久,才慢慢地抬起头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为天下储君,岂可失信于一女子’。”   我很久都没有说话。   原来,世上真有如此高洁的人,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竟愿意守上十年的信诺。   可是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这么说,他是为了守一个信诺。   又转念,他如果不是为了守信,还会为了什么呢?这么想了,也只能涩涩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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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阿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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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在明秀宫住到第五天上,天帝便召我去下棋。   下了三局,都是我输,输得一败涂地,完全不是对手。可是外祖父看起来却并不在 意。   以后他就常常召我下棋。   过了不久就发现,他在下棋的时候其实常常都是心不在焉的,仿佛总在想什么事 情。但是,即使是他心不在焉的时候,我也依然会输。   有的时候他不想下棋,就要我弹琴给他听。他听琴的时候同样是心不在焉的。   有几次我们在下棋的时候,有朝臣来见,把朝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他听得很仔 细,但是几乎从来不说什么。来的最多的人,自然是承桓。   见的多了,渐渐知道承桓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神情淡漠,对任何人都保持着同样疏 离平和的礼貌,对我也一样。有几次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他的目光有如未见的虚 无,仿佛透过我的身体落在未知的地方,我甚至怀疑我在他的眼中是否是真实存在的实 体。从他的话里我渐渐听出他在朝中诸事并不顺利,有时他与天帝谈论田税或是官吏调 迁,我从旁看着他,感觉他的眉宇间有无从掩饰的疲倦。   天帝对他的举措从不干涉,但是我总觉得他看承桓的眼神日益阴沉。   有一天承桓说:“孙儿准备下诏,准许不愿留在天界的凡奴返回下界。并且撤换下 界九州十六县的督抚,改由凡人自治。”   我一颤,手里的棋子滚落在地。我连忙俯身把它捡起来,抬起头的时候刚好听见天 帝在说:“好吧,这些事情,你自行处置吧。”   承桓走后,天帝一直都不说话。我偷眼瞥着他的脸色,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整理棋子的时候,忽然听到他问:“你觉得承桓怎样?”   我知道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思忖了一阵,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承桓哥哥气度 高洁,举世无双。”   仿佛早已料到我的回答,天帝微微一笑,淡淡地说:“可是高洁并非帝王必须的美 德。”   我悚然一惊,心里无端地一阵凉意蹿起。   但天帝似乎并不想说下去,很快地转了话题:“你来帝都快两个月了,有没有到处 去走走看看?”   我微微松了口气,说:“不奉旨,不敢随意出宫。”   天帝笑了:“没关系,我给你旨意。”   停了一会,又说:“这时节碧山的桂花开的最好,去看看吧。”      傍晚准许我出宫游玩的旨意到了明秀宫。为此明秀宫的宫人们忙碌了一整个晚上, 她们准备了诸多食物和用具,花样繁复,难以计数。我觉得这很滑稽,我说我根本不可 能用到这么多东西,但她们说这都是一个公主出门游玩应有的物品,她们这样说的时候 脸上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那个晚上明秀宫的宫人都带着那样的表情。后来我终于忍不住问珠儿,你们都在傻 笑什么?因为我们能跟着公主出宫去玩了,珠儿回答我。她告诉我她六岁进宫,只有过 两次出宫的机会,对任何宫人来说,游玩的机会都是极宝贵的。   “能够侍侯公主,真是奴婢们的福分。”珠儿带着一种真挚的满足说,这让我不由 有些感动,于是我也就不再干涉她们的举动。   我的车马在第二天午后驶出东璟门,那是一个由十一辆马车与三十名护卫组成的臃 肿可笑的队伍。我从车窗帘幕的缝隙里,看到路的两边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对着 车队指指点点。   然而当我走在碧山蜿蜒的小径上,手捧汗巾,痰盆,水果,点心的宫人组成的冗长 尾巴终于让我忍无可忍。于是我命令她们留在山脚等我。珠儿不知所措地咬着嘴唇,为 难地看着我,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有些于心不忍,但是又不愿意放弃难得的游玩机 会,只好故意板着脸。   那时的碧山,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氤氲的雾气缭绕山间,遍山的桂树间杂着火红的 枫树。我信步往山上走,风过处,只觉桂香馥郁如醉。   转过两道山弯,听到若隐若现的箫声,随风飘荡而来,如雾一般与漫山的桂香融为 一体。   情不自禁地便循声而去。越往前走,箫声越是清晰。清和委婉,宛如天空中流过的 浮云。渐渐地,便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袅袅余音,散入碧落,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山腰的亭子里。   亭上写着“落桂”两字。亭中倚着栏杆,坐了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一管洞箫。   我蓦地一惊,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待要离开却已经来不及了。少年一抬头就已经看 见我。他似乎微微一呆,无从掩饰的惊艳神情从他的眼中一掠而过。   我只好笑笑,说:“公子雅奏。”   少年起身一躬:“偶尔游戏,有扰清听了。”又问:“姑娘是来赏桂的吗?”   我说:“正是。”   少年微笑:“我也是。偶然路过,忽然就想上来走走。”   我发觉少年的笑容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悒郁神情,就像天空下无法散去的阴霾,这让 我有些觉得困惑。忽又听见他在说:“我再吹一曲,请姑娘品评,可好?”   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说:“好。”   于是少年便又开始吹奏。   他的箫吹得极好。然而我却有些心神不宁。眼前的少年身着玄色金线滚边的宽袍, 本是帝都贵介子弟最常见的服饰,却给人华丽无伦的奇异感觉。有一瞬间我曾联想起承 桓,我觉得承桓的高洁出尘,与这少年的华丽阴郁,恰如光与影的对照。   箫声以羽音收,一点余韵,袅袅不绝。   少年含笑地问:“姑娘觉得如何?”   我说:“公子箫声清雅。只可惜这秋江月,此刻却是有日无月。”   这是很普通的话,然而少年听了,却仿佛触到什么心事似的,低头不语。良久,才 说:“姑娘果然是行家。只是——”少年又沉默了许久,忽而抬起头,正正地注视着我 说:“只是家父与家母相识的时候,家父也正吹的这支秋江月。”   我悚然心惊。   少年眼中有明明白白的渴望。我忽然如梦方醒地意识到我面前的危险,就好像受了 黑夜迷惑的旅人在曙光乍现的刹那发现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踏出了悬崖。   我掩饰地抬头看着天色,说:“出来得太久,我该回去了。”   说着转身便要离去,少年在我身后急忙地说:“姑娘,可否留下芳名?”   怅然若失的心情如烟雾般笼罩在我的心上,但我并没有回头。      才转过一个弯,就看见前面桂树底下,明秀宫的宫人们,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地等 候着。   珠儿独自坐在块石头上,用手支着下巴,一看见我便高兴地跳了起来:“公主回来 了。”   我有许多的心事窝在心里,无从理会她们,便径直朝山下走。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收 拾起那些物件,跟在我的身后。   渐渐地听见身后有喘息的声音,才发觉自己的脚步太快。珠儿跟在身边,带着困惑 的神情,时不时偷偷地看我一眼。   这样发泄地走了一阵,心情竟也慢慢平静下来。就问珠儿:“不是说在山下等么, 怎么会在那里?”   珠儿说:“公主去得太久,奴婢们不放心,所以上来看看。后来见公主正与白王说 话,我们不敢打搅,就在那里等。”   我猛然停下脚步。   珠儿似乎吓了一跳,期期艾艾地看着我说:“公主怎么啦?”   我呆立了许久,才慢慢地问:“你说,那个人是白王?”   珠儿连忙点头:“对啊。公主不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心里有种混合着滑稽和难以置信的古怪感觉。   回到车里,我问珠儿:“白王不是我的舅舅詈泓吗?”   珠儿说:“老王爷过世之后,子晟小王爷就继了王位。”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珠儿想了想,说:“刚好是三年前。老白王爷过世之后,现在的白王扶着王爷的灵 柩和老白王妃一起回到帝都来的。”   我低头不语。手里捻起块点心小口小口地吃着,只想立时就把少年的身影抹得干干 净净才好。可是忍不住地思绪却又飘了过去。呆呆地想了一会,忽而记起初到帝都时阖 垣的言谈,就问:“子晟……白王是不是与青王父子不甚和睦?”   “除了储帝,白王和哪位王爷都不太和睦。”   “哦?”我有些诧异,“为什么?”   珠儿忽然压低了声音:“因为白王是‘那个女人’生的儿子。”   “‘那个女人’,”我记起我的母亲也曾欲言又止地提起过,不觉又有了兴致: “她怎么啦?”   “公主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说,“只听说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对对对。”珠儿很起劲地点头,“那真是个美丽的女子。”   “你见过她?”   珠儿显出心有所憾的神情,摇头说:“我没见过,我都是听人说的。这个女子出身 贫寒,生在一个极偏僻的山村里。很偶然间,内廷选秀司的总管带着五六个随从到山里 去,就看见了她。当时她正在河边洗衣服,见有人看她,就抬起头来笑了一笑。结果, 猜是怎么着?”   珠儿故意停下来,不紧不慢地掸掸衣角。   我便笑问:“结果怎么了呢?”   “结果呀,那几个人里竟有两个腿都软了,一时没站稳,就栽进了河里。”   我哑然失笑。转念间有些骇然:“世间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另外那几个人虽不致于掉进河里,也惊得目瞪口呆。后来那 个女子被带回了帝都。天帝一见之下,竟执意以迎娶贵妃的书礼迎这出身贫寒的女子入 宫。朝臣们议论纷纷,他们向那时尚在世的天后诉说,希望她劝阻这逾制的举动。可是 当天后看到她之后,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便什么也没说地离去了。听说过后她曾对身边 的人说:“那样一个女子,贵妃之礼都是委屈了她啊。”   然而,就是这个女人,在帝都忙于准备喜事时,却做出件任谁都想不到的事来。   她私奔了,与白王詈泓。   那时迎礼早已明昭天下,连灯饰彩坊都已备齐,宫中因这骇人的举动陷入一片混 乱。听说后来临时挑选了另一个女人入宫来掩人耳目,然而流言依然不胫而走,令皇族 蒙上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我听得怔忡:“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两个人一起被抓回来了。”   那胆大妄为的一对不久就被抓了回来,天帝的愤怒可想而知。   据说詈泓浑身都在发抖。她却很平静。太平静了,让人看了都觉得有些奇怪。她先 是一语不发,等到了天帝面前,忽然地开口:“你把我杀了吧。我辜负你的恩情,来世 我再还给你。但詈泓,是我勾引他的,他没有错。你放过他吧,他毕竟是你亲生的儿 子。”   天帝死死盯着她看,很久都没有说话。那时每个人都相信他是在想用什么最羞辱的 方法处死她。   我听得入了神,忍不住问:“杀了他们没有?”话一出口,自己也笑了:“那为什 么没有杀他们呢?”   珠儿说:“因为天后娘娘的一句话。”   本来每个人都以为他们必死无疑。可是一直都没有说过话的天后娘娘却忽然淡淡地 说:“世间竟有如此不知廉耻的女子。但我却不能不佩服她的胆量。”天帝听到这句话 之后,先是呆了片刻,然后突然就起身拂袖而去。   于是那两人保住了性命,被放逐到北方极远的荒芜之地,直到子晟扶灵归来。   “所以,虽然她是白王妃,可是私下里提起来,都说‘那个女人’。”珠儿嘴微微 一撇,声音里带着几分鄙夷和不屑。   我想了一会,说:“可是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做天帝的妃子会有更多的荣华富贵, 所以她肯定不是为了那些东西对不对?”   珠儿有些茫然,但是她很快又露出那种表情,她说:“那种女人,谁知道她是怎么 想的。”   我听出珠儿的声音有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嫉妒。所以我便笑笑,不再说了。      那天晚上,天帝又召我去弹琴。   天色很好,星光微茫,淡月溶溶。去的是御花园的一座小楼,叫做悦清阁。窗棂很 大,下对一池秋水,正适合听琴赏月。   侍女把琴端出来,定好弦。手指按处,琴声一起,不知怎么,弹的正是秋江月。心 里便暗暗一惊,但是也不能表露出来,只好弹下去。   天帝半阖双目,仿佛在听,又仿佛不在听。   曲到一半,忽然睁开眼睛说:“有箫就好了。”   我一愣,连忙停下来,说:“祖皇说什么?”   天帝笑了笑,说:“琴很好,有箫相和就更好。”   我的心一跳,偷偷看他一眼,总觉得有些心虚。   但是天帝似乎并没觉察,依旧微笑地说:“今天去过碧山了?那里的景致如何?”   我正想回答,便听宫人来报:“储帝和白王来了。”   一抬头,就看见冉冉一盏灯笼引导,承桓和子晟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眨眼间就到了眼前,连准备的余地都没有。但是心里不管怎么慌张,脸上也只能强 做镇定,好在并没有人看我。   转念间就看见子晟在门口猛然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   承桓见了,有些奇怪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后仿佛恍然明白的样子,说:“噢,你 们还没有见过吧。慧妹妹,这便是白王子晟。子晟,这便是九姑姑的女儿。”   片刻之间,子晟已经神色如常,他微笑地看我,说:“不,我们已经见过了。”   承桓大为诧异:“哦?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在碧山落桂亭。”   便从从容容地把经过一说,却略过了听箫一节。承桓笑了:“竟有这么巧的事。”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后子晟便奏报鹿州的平乱经过。原来是五月里的事情,一群饥饿的凡奴抢了粮 库。本来是件很小的事情,不料那群凡奴的首领仲葺却是很有才能的人,竟然就此揭竿 而起。仲军在两个月间便壮大到数千人,连夺鹿州五座县府,鹿州不得不向帝都告急。   白王因此前往鹿州。正是天军与仲军相持不下的时候,询查之下,发觉仍有安抚的 余地。原来仲军当中大部分的人本意只想求个温饱,谈判了月余,终于肯接受招安。善 后的事情甚是琐碎,又过月余,尘埃稍定,白王这才返回帝都。   说到这里,又补充一句:“那些凡奴大多确是生活所迫,已然被遣返下界。也有少 数不愿回去的,我已命他们迁往端州,品州,歧州等处散居。”   天帝沉思片刻,忽然问:“那个仲葺如何处置的?”   子晟回答:“他死了。”   承桓十分惊诧:“死了?如何死的?”   子晟说:“臣弟劝说他在军前自尽。”   承桓微微皱眉:“为什么?”   “仲军之乱,天军亦死伤甚重。仲葺不死,不能平息驻在天军的激愤。其时情势, 一触即可复发,惟有他自裁,才能让双方都退让。”   承桓沉默不语,良久才叹息着说:“可惜了……”   子晟说:“是,臣弟也佩服他的为人。所以我已经命人在下界建仲庙祭祀。”   承桓便不再说话。   天帝却笑着看我,说:“慧儿,你看,我刚说过有箫才好,箫就来了。”   我只好装作听不懂:“在哪里?”   天帝一指子晟:“就是他。”然后又看子晟:“慧儿的琴很不错,你们琴箫合奏一 曲如何?”   子晟仿佛怔了一怔,然后说:“子晟遵命。”   便有宫人捧上一管箫,子晟拿在手里,问:“慧妹妹想奏哪一曲?”   我说:“白王定吧。”   子晟抬头,仰望着天上一轮明月说:“如此良宵,就奏‘秋江月’如何?”   我还没有回答,天帝就先说了一声:“好。”侧身看着承桓说:“你们没来的时候 慧儿奏的正是这支‘秋江月’,你们一来就给打断了,现在正好可以听完。”   我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便去看子晟,正正地迎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视线一碰, 旋即各自分开。   子晟将箫举到唇边,略一沉吟,箫声琴声同时扬起。   箫声初起时,婉转悠长,琴声在后,慢慢相和,宛如一江秋水平静地淌过,上有一 轮明月,满江清辉。忽然商声陡起,琴音忽转,仿佛风云突变,箫声亦随之激越,高昂 之处,宛如只有一息相连,却始终不弃不离,和在琴音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雨过天晴,清光重现。箫声琴声渐渐慢了下来,低了下 来,复又变得宽舒平和,天上地下,婉转相依。终究琤然一声,琴弦沉寂,留下洞箫悠 长余韵。   悦清阁里一片寂静,只有天上一轮明月,洒落一窗银光。   良久,天帝拊掌而笑:“好。琴好。箫也好。”   又看着承桓:“你觉得如何?”   承桓淡淡一笑:“子晟与慧妹妹的合奏,自然很好。”      那天晚上,做了恶梦。我梦见白色的鬼影在我床边跳跃,我惊恐地大声喊叫呼救。 便见承桓提剑而来,别怕,有我在。寒光闪过,鬼头齐齐地给切下来,滚落在我的脚 边。我低头去看,忽然发现那竟是我自己的头。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为什么要杀你你自 己不清楚吗?承桓桀桀地笑,你自己不清楚吗?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月光的碎片从窗纸缝间撒落床边,静夜中仿佛还飘荡着承桓桀 桀的笑声。过后我发现冷汗浸湿了一床的锦衾绣被。   那以后依然常常被天帝召去下棋,也就常常地见到子晟。   子晟经常是跟承桓一起来,偶尔也会一个人来。他在承桓身边的地位似乎举足轻 重,于是有的时候,当我看到承桓对他的信任无间,也会隐隐地觉得,其实我的那些舅 舅和表亲们不喜欢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特别的母亲。   从他们的谈话里,我渐渐听出,朝局似乎很是艰难。承桓的新政遭遇了重重阻滞, 不光是金王,连朱王和栗王也渐对承桓不满,时不时伺机发难。   但是这些事情,天帝都只是听着,从来不说什么。   承桓始终都是那样一种淡漠的神情,它就像帝都的城墙一般牢不可破,令任何刺探 他内心的企图都成为徒劳。有的时候,他会和我交谈几句,但是目光依旧虚无,也有的 时候,我觉得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子晟却像是刻意地想要忘记我的存在。他的目光总是绕过我,他会看着天帝,看着 承桓,看着侍从,甚至看着窗外和地面,而不会看着我。   这种情景好不难受。有的时候我想,这样见了还不如不见的好。可是下一次,依然 隐隐地期望着能够看见。这样的心绪积在心里,越来越沉闷。 四   慢慢地,我也就适应了宫中的生活。下棋,弹琴,在过节的时候到各宫去应酬,与 珮娥一起绣花,听珠儿说宫中的典故,每天都仿佛在重复着前一天。初时的枯燥沉闷, 渐渐变成了一种类似麻木的平静。有的时候会想,如果一生就这样度过,其实也满好。   日子于是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有一日,远远地看见明秀宫廊下粉红的桃花,才 恍然惊觉,原来我离开东府已经有一年。   珠儿站在桃树下仿佛正跟什么人说话。过了一会,她转身走回来,我隐约看见一个 翠绿的身影一晃而过,消失在花影中。   那个身影似曾相识,我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   珠儿走进屋子,手里拿着个檀香木的盒子。我问:“刚才那个女子是什么人?”   珠儿说:“她是替储帝送这盒麒麟香来的。听说这香可稀罕了,要用麒麟草的花, 那种花十年才……”   我打断她:“我是问你刚才那个女子是谁?”   毫没来由地,珠儿忽然变得很慌乱:“她啊,她叫绿菡,是在储帝跟前伺候的…… 公主,你千万别生气,她只不过是个宫女,连个侧妃的封号都没有。”   我奇怪:“这么紧张做什么?”转念间明白过来,不由哑然失笑:“这么说,她是 储帝的侍妾。”   珠儿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公主,你不生气吗?”   我笑了笑,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跟储帝多久了?”   珠儿想了想说:“总有五六年了吧。”说着,又看我一眼:“公主,你真的不生气 吧?”   我摇摇头。女子翠绿的身影又从心头一闪而过,我沉吟地说:“可是,你不觉得 她,”忽然顿了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非常地像我?”   “公主,你也看出来啦?”珠儿的神情忽又变得大是兴奋。   这么说,那并不是我的错觉,我想。   珠儿压低声音,十分神秘地说:“我听储帝跟前的小红说过,她说储帝那时会宠幸 她,完全是因为喝醉了之后把她给错认成了——”   珠儿的话说到一半,猛然地刹住,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   我问:“错认成了谁?”   珠儿涨红了脸,过了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也,不知道。小红她也没说, 就是说,说错认了……”   这谎说的实在不好。然而我也没有再问。   窗外花影婆娑,打碎了一地的阳光。我仿佛已经看到若隐若现的答案。      悦清阁旁的两棵槐树,在春天里开出了洁白繁茂的花。于是整个御花园里都漂浮着 一种槐花清醇的香气。有风吹过的时候,一片片花瓣优雅地飘起,如羽毛一般轻盈无声 地落到地上,渐渐地铺满了悦清阁旁边的地面。   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在那个春日的早晨,子晟沿着御花园的小径踩着落花走来, 我看见惊起的花瓣在他脚边盘旋,心里如常地浮起淡淡的喜悦。然而我不曾想到,从那 天开始,我的命运,天界的命运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刚好一局下完,我便慢慢地拣着棋子,一边听着他们说话。子晟那天是独自来见天 帝,带来一份拟定朝臣调迁的奏疏。子晟向天帝力陈调迁那些官员的必要,他说:“四 部各司的许多人已经多年不曾调换,这些人结党成群,不利帝都朝局的安宁。”   天帝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准备调迁多少官员?”   “总共四十七名。”   天帝略显意外:“这么多?”   “是。”   天帝沉吟片刻,说:“好吧,你说说看。”   子晟便开始朗读那份名单,原鉴礼司嵇正调端州阳县任府丞,原刑名司卢远调品州 任节度使,原鹿州宁县府丞冯巨调户部理正司……这些事情枯燥而乏趣,但我却乐于听 见子晟的声音飘荡在我的耳边。偶尔我瞥见他的神情,发觉他的脸上也开始浮现倦色。   天帝微阖双目,仿佛似听非听。   子晟念完之后,等候了一会,见他不说话,便试探地问:“不知道祖皇以为如何 ?”   天帝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依然不置可否。沉默了许久,才若有所思地开口:“这份 名单是承桓定的,还是你定的?”   子晟愣了一愣,小心地问:“祖皇的意思是?”   天帝笑了笑,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问问这份名单是承桓拟出来的, 还是你,或者别的什么人拟出来的?”   子晟仿佛松了口气,说:“是储帝会同孙儿,吏部的两位尚书,还有几个幕僚一起 拟出来的。”   天帝点点头,便又不言语了。   子晟说:“祖皇若没有别的旨意,那便照此办理了?”   天帝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若有所思地在想什么事情。   又过了许久,才慢慢地问:“上个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桩下界的诉状,告纪州督 抚昏聩,贪财罔法,草菅人命的?”   子晟露出一些意外的神情:“是。是有这么桩案子。”   “怎么处置的?”   “查无凭据,已经结案了。”   天帝点点头,又问:“那两个苦主呢?”   子晟仿佛很是迟疑,过了好一会,才有些勉强地回答:“听说是在狱里得了疟疾, 死了。”   天帝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高深的笑容,我觉得那仿佛是对所有事都了如指掌的洞悉, 包含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高高在上,却又同时混合着深沉的慈爱。他目不转睛地注视 着子晟,我看见子晟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过了很久,听到他慢慢地说:“承桓并不知 道吧?”   子晟怆然跪倒:“祖皇,这桩案子牵连太大,如今朝局宜稳不宜动。孙儿权衡再 三,不得已……”   天帝拿起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淡淡地说:“你说的牵连,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   子晟犹豫了一下,轻声地说:“是。”   沉默了片刻,天帝忽然展颜一笑:“起来吧。其实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子晟抬起头,迟疑着,却没有动。   “起来吧。”天帝再一次说,口气变得很柔软,仿佛伴着一声悠长叹息。然而他的 眼睛不再看着子晟,而是投向一个很远的地方。   子晟慢慢地站起来。   便在此时,听见天帝低沉的声音:“子晟。”   叫了这么一声,又是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说一句话要用很大的力 气。过了一会,终于还是很果决地说了出来:“以后再有这样的案子,不必再压下 去。”   我看见子晟恍如胸口被人猛然捣了一拳,身子一晃。   这一拳同样捣在我的胸口上。那时我终于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彻骨的寒意从足 底慢慢地升起,在那样一个温暖的春日,冷汗浸湿了我的罗衫。   恍惚中听见子晟回答:“是。”声音低弱,几不可闻。      那天夜里,又发恶梦。梦见不管往哪里逃,都有一张血盆大口等着,东南西北,天 上地下,再没有容身的地方,空中仿佛有无数的人在叫,逃不了的,逃不了的,逃不了 的……   第二天醒来,只觉得昏昏沉沉的。找来御医一看,是发了低热。   这一病就是半个多月。后来我便时常地发低热,这种奇怪的病终我一生都陪伴着 我。   天气慢慢地热起来。槐树花谢去,荷塘的莲叶绿了,空气中开始漂浮着栀子花的香 气。我还在病中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震动天界的大事——有个凡人从天梯上到了天界。   天晓得他是怎么做到的。   传说那叫做天梯的,本是开天的大神盘古力竭而逝前未及放下的一条手臂,就成了 天界凡间之间的一条通路。可是千万年来,就从来没有凡人能从那里上到天界,渐渐地 连天人也快要忘记了天梯的用处。   忽然之间,竟真的有一个凡人从天梯上了天界。   这个人的出现,就如同春雷一般打破了帝都规律而沉闷的生活。久已不问政事的天 帝重新坐上了太宇殿,召见这个非凡的凡人。据说他进宫的那天,闻风而来的男女老 少,几乎没把皇宫外的大路踩碎。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凡人都是明秀宫的宫人 们茶余饭后唯一的话题。   所以,即使躺在病榻上,事情的原委也知道的一清二楚,自然都是珠儿说的。其实 也不是很在意那个人,心里千头万绪的尚且理不清楚,哪里再有空隙去理会一个凡人, 但是珠儿愿意说,就当作听故事。   珠儿便清清喉咙,煞有介事地先叹一口气:“唉,要说这个凡人,也是真不容易。 原来他是怀着一段血泪冤情,逼上天界……”   才听这一句,就什么都明白了。心里猛地一紧,脸色便阴沉下来。   珠儿惶惶地停下来:“公主,怎么了?”   “没什么,”我摇头,“你且说你的。”   珠儿于是接着说。事情并不曲折复杂,珠儿口齿伶俐,一来二去地说得很清楚。   原来那个凡人,原本是下界爻州地方一个富商的儿子,父亲早死,他自己没什么手 段,好在父亲留下财产甚丰,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日子也还惬意。二十岁上娶了妻 子。那女子原本出身很好,后来家道没落,家中只有她与哥哥两个。嫁过来之后起初日 子也还和美。   后来便渐渐多事,整体挑三拣四,不得安宁。那人和他母亲都是忠厚人,也就忍 着,凡事尽量顺着她的意思,只求一家人和睦。谁知其实那女人竟与自己的亲哥哥有私 情,嫁过来就只为了图谋家产,日子久了,终于被撞破。这一来,自然是气得不行,老 母亲一口气没咽下,竟活活给气死了。   这么一来,那人也就顾不上什么家丑,把乱伦的*夫淫妇送了县衙。岂料那女人嫁 过来这些日子,悄悄地已经将他家财产挪走了许多,便买通了府丞,不但没准状子,还 将他定了个诬告,毒打一顿赶了出去,那兄妹俩也就放大了胆子,公然占了他的家业。 又告州府,也是落得一样的下场。   那人还想再告,就有人劝:“告,告有什么用?官官相护。除非你告到天上去。” 说这句话本来不过是劝他死心,谁想真就下了这个横心——“我就告到天上去!”   “唉,就有这样的事,能把人逼到这步田地。”珠儿说完,又叹了口气。   我仿佛充耳不闻,久久没有说话。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苦辣酸涩,乱糟糟 的一团堵着。   珠儿看见我的神情,急急地问:“公主,你怎么啦?是不是又不舒服啦?要不要去 传御医?”   我摆摆手。   抬起头往窗口望了一眼,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很亮,很刺眼。恍恍惚惚地,便仿佛 仍回到十二岁那年,站在东府青芷园的院子里等待,明知道要发生的是什么,却什么也 不能做。   “风从西北来,快要下雨了……”我喃喃地说。   “公主,你这是怎么啦?!”   猛然间听见珠儿一声惊呼,张皇失措地看着我,这才发觉颊上凉凉地,原来是不知 不觉间淌下两行泪。   我勉强地笑笑:“没有什么。只不过想起一些往事。”   珠儿稍稍平静,依然说:“是珠儿不好,不该说这些事情来让公主烦心。”   “不,不关你的事。”我轻轻地说,“你不懂……你不懂……”      往后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是有人写好的本子,一一照做就是。   在金王的煽风点火之下,心怀不满的人群起攻之,向储帝一系发难。帝都原本苦苦 维持的表面平静终于被搅乱了,朝中大臣各怀心事,有与储帝同心的,也有赞同金王 的,争得不可开交,有人自顾不暇,也有人冷眼旁观,有人痛心疾首,也有人边看热闹 边添油加柴……种种的情形,几乎是滑稽可笑的。   然而没有人能笑的出来。   搅在中间的人自然笑不出来,旁观的人也笑不出来。   就连珠儿也渐渐地明白了其中的利害,脸上的神情日渐地低落。她在宫中可以听到 不少的消息,起初的几日,我还每天问上几句,到了后来索性就不问了。   “我真不明白。”珠儿好几次地说:“这终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办了凡界 的赃官,惩罚了坏人,不就好了?怎么就会弄到这个地步的?”   我说:“因为这就是个引子。”   要把事端引出来的引子。储帝承桓品性高洁,风采仁德,有目共睹。要废黜这样的 一个人,如果没有极充分的理由,便是他的敌人,也无法信服。然而,他又是不得不被 废黜的,因为他缺乏了一种才能。   帝都可以没有高洁,却不能没有那种才能。   所以便需要这个引子。凡人万年来由天人管束,一朝自治,必然荒淫糜乱,唯有这 件事能证明储帝执政的失策。于是就有一个非凡的凡人被逼上天界——多么好的口实, 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荒淫糜乱”的力证。然而想到这该是怎样一双洞悉秋毫的手在布 局这一切,我只觉得不寒而栗。   珠儿看来忧心忡忡。她时常自言自语:“这样下去,储帝会不会有什么事呢?”   我心知难以向她解释,其实并不是这一切将使储帝有事,而是为了让储帝有事才会 发生眼前的一切。这是深藏帝都底蕴的阴沉心事,没有人会把它说出来,即使每个人的 心里都很清楚。   再到后来,连珠儿也看的明白了。她渐渐地也不大提起那些事情,只是每天闷闷地 做事,眉宇间有无从掩饰的愁绪。偶尔有一天,忽然说:“储帝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挽 回了吗?”   办法?自然是有的——撤回新政,把一切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比如说,白王—— 这样的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不由得暗生警惕。忽而母亲的话又在耳畔响起。   不要陷在帝都。   初夏时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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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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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帝懋四十一的初夏,天气似乎比往年炎热。有一天,当我坐在御花园荷池边的回廊 里,惊异地发现,风过处,碧绿的荷叶中已经有嫩白的花苞若隐若现。近来我时常在这 道回廊里坐坐,看一池荷叶在微风摇曳,轻柔舒缓,仿佛听见幼年母亲哄我睡觉时哼的 歌谣。   也就只有这样一点宁静了。   当我能从病榻上起来的时候,就听说白王称病不再上朝已有半月。   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也不光是为了看不见他。可是偶尔地听到有人悄悄地议论白王薄情,又忍不住在心 里给他辩解,他也是无能为力呀。   那时小雪儿仍整日趴在我的怀里。它如今变得越来越懒,经常好几个时辰也不肯动 一下,我便也不去惊动它。它已经十岁了,十岁的猫已经是迟暮,也许有一天它就会在 我的怀里静悄悄地死去,有的时候,会这么想。   但,却想不到是那么快就会发生的事。   那一天,指尖传来的感觉渐渐变得僵硬,才忽然感觉到不对。   低头去看,依然雪白的一团蜷着,仿佛睡着一样。   但它真是死了。   后来我亲手把它葬在明秀宫的芭蕉树下。它安静地躺着,黄土慢慢地盖上去,那团 雪白便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它从帝都来,终又回归在帝都。   阳光照在皮肤上,有种刺痛的感觉。   “快到时候了……”这样说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      这时朝局又渐渐安定了一点。因为大家都知道该争的争了,该闹的闹了,剩下的只 看天帝如何处置了。   天帝下旨的那天,是七月初五姤女祭,我正去了西山白马寺烧香。   白马寺是皇族供奉香火的所在,所以香烟袅袅的大殿中,环珮啷响,衣香鬓影,来 来往往的尽是皇族贵妇。虽然都是女子,却也别有一番矜持,偶然寒暄几句,便各自焚 香,默默祝祷。   祝祷之词,无非是“天下太平,家人安康”,然而真能天遂人愿,天下太平,家人 安康?真能么?这么一想,也只有苦笑而已。   身边不知哪家的一个小女孩在问她的母亲:“我们为什么要来给这个女人烧香?”   “因为今天是姤女填海眼的日子。”   “噢,那她为什么要填海眼?”   “因为她要救她的丈夫和儿子。他们都受了冤枉,被官府抓了起来。姤女就去求那 个府丞,那个府丞想为难她,指着西边一个大湖对她说:‘你若能让那湖水一夜涨上三 尺,我便放了你的丈夫儿子。’姤女左思右想一横心,便用自己的身子去堵了湖底的海 眼,湖水没有了去处,果真在一夜之间暴涨了三尺。后来府丞感念她的诚心,就依言放 了她的丈夫儿子。”   “她为什么不找块石头去堵?这个女人真是个笨蛋。”清脆的童音在大殿里响起 来。   孩子的母亲慌忙地掩住她的嘴:“乖女儿,别胡说……”   可是许多人还是偷偷掩着嘴笑起来,也有装着没听见的,眼里也露出忍俊不禁的神 情,紧绷的空气也仿佛一松。   便在此时,听见隐隐地某个角落起了骚动。很多人都有觉察,一起驻足往一个方向 观看,只见那边似乎有人窃窃议论,又见有人匆匆离去。片刻之间,这阵骚动便扩散开 来,就好像有风突然地吹来,由远而近地,带过一片惊乱之色。   有事情发生了。   念头一闪而过,消息已经传过来,如惊雷一般闷闷地在耳边炸开:   “天帝降旨,向下界九州十六郡降下洪水——”      谁都不明白天帝的意思。   旨意里的说法是:“凡界糜乱,为示惩戒——”   对臣下说的话是:“诸公不是一再地说,下界不服管束,不复礼敬天界,不严惩, 不能重立天威么?”   只字不提储帝。   帝都变得有些人心惶惶。本来朝局最乱的时候,天帝没有出来为储帝说过一句话, 众臣便都以为是天帝默许了的,如今却又不提,大家就又疑惑起来,不知道天帝想的到 底是什么。就连那些一心要扳倒承桓的人也畏着天威难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天帝自己却好像对周遭的诡异气氛毫无觉察似的。他依然时常地召我去下棋。下棋 的时候也不大说话。偶尔说几句毫不相干的话,益发地高深莫测。   而那个时候,洪水正在下界泛滥。   那是亘古未有过的严酷惩罚,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人失去了性命,更多的人失去 了他们的家园。老人哭儿女,哥哥哭弟弟,妻子哭丈夫……悲泣的声音与肆意咆哮的水 声充斥了整个凡间。   然而,无论下界如何的悲惨凄凉,对天界的人来说,嗟叹之外,却总是带着一种事 不关己的漠然。   我想,真正难过的人也许只有承桓。   他也是唯一敢去找天帝理论的人,但是我想他自己大概也清楚那是不会有用的。   有一天,被召去悦清阁,迎面正碰上他从里面冲出来。他看见我,依然停下来勉强 地点一点头。我发觉他的脸上带着那样一种揪人心肺的悲伤神情,我竟不敢正视。   走进里面的时候,看见宫人们正忙着收拾地上的碎瓷片,茶水流了一地,狼藉一 片。天帝坐在一边,默默地望着窗外。   我不敢问,也不敢说什么。过了很久,才听到一个低沉缓慢的声音,恍若一个完全 陌生的人:“刚刚在这里,他说他不想当储帝。”那样苍老,那样落寞,我蓦然发现在 天帝的眼中也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悲伤:“他说他从来就不想当储帝……”   “你看见下面那个小池子没有?他三四岁的时候,很喜欢在池子里玩小船,我怕他 掉进水里去,就命人挖了那个小的……后来他大一点了,我就开始抱着他上朝听政,有 的时候他听着听着就在我怀里睡着了……他进学了,为了给他选最好的师傅,我忍着吃 闭门羹的气,亲下端州去请那个眼高于顶的贤者……这么多年,这么多心血,结果今天 他告诉我,他根本就不想当储帝……”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溶进一声叹息当中。我默默地看着,只觉得窗边一个老 人萧索低喃的声音,仿佛掐捏着心底某处柔软的角落。   “你们是不是都很奇怪我为什么会降洪水?我告诉你,因为我下不了决心。到了这 种时候,我忽然还想再看看……你们大概都不相信,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如果是以前, 我早就下了旨意……我常常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我想我是老了,老了……”   “祖皇……”我终于忍不住,我跪下来,跪在我的外祖父膝边,我抬头仰望着他, 我说:“祖皇,把洪水收回来吧,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把洪水收回来,承桓会好好做一 个储帝,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   他低头看着我,手掌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然而我发觉他的眼神却在慢慢地恢复 原来的冷静和锐利,我的心也慢慢地下沉。   过了良久,他说:“慧儿,你要明白,他如果想好好地做一个储帝,他就要先学会 忍受这些事情。所以,洪水是他最后的机会。”语气安静,已经完全是天帝了。   于是心底的柔软,复又变得寒冷僵硬。我想起他对子晟说过的话,想起那个凡人, 想起洪水,我知道该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承桓渐渐变得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我听到宫里的风言风语,说他如今已经不再料 理朝政,每日里只是喝酒,喝醉了就胡乱拉着宫女作乐。那些宫人以前挤着盼着想有这 样的机会,可是到了眼下,却是人人都躲之不及,这也是世态炎凉,无甚可说。   有的时候,忽然就会想起刚到帝都时,见到的那个高洁出尘的身影。其实才过去了 一年,却感觉像是已经换过了人间。便会忍不住地想,其实还是快点结束的好。   转眼过了中秋,又发起了热病。这次只几天就好了,人却变得懒洋洋的,整日待在 屋里,不愿意出去。这一日,见珠儿进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翠绿的罗衫一闪,直 直地往地上跪去:“公主,绿菡求求你……”   我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珠儿为难地看她一眼,对我说:“公主,她说一定要来,我只好带她来了。”又看 她:“绿菡,有话你就好好地跟公主说。”   “是。”我说:“你起来,有话好好地说。”   绿菡却不肯起来,依然跪着说:“绿菡知道自己的身份,本来万万不该来跟公主说 这些话。可是,绿菡已经没别的法子了,储帝,储帝他——”   我霍然而惊:“储帝怎么了?他是不是,是不是……”一连说了好几个“是不 是”,却问不下去,悚然盯着绿菡,想要她快说,又生怕她说出害怕听到的消息。   绿菡说:“储帝现在每天只是喝酒,也不肯吃东西。他们说天帝要废他,这些事我 不懂,也不敢问。可是我知道他心里难过,公主,绿菡伺候储帝六年了,从来没见过他 这样。他这样下去,绿菡心里实在是害怕,公主,现在只有公主能帮他了,储帝虽然从 来不说,可是我知道他心里只有公主一个。所以,绿菡求求公主,去劝劝储帝吧,他一 定会听的。”说着,便连连地叩头。   我看着她,心里微微一松。见她这样,又觉得凄凉,我说:“你别这样,快起来 吧。”   绿菡摇头:“公主不答应,绿菡不起来。”   我垂首不语。我应不应该答应她呢?我想。窗边竹影轻摇,沙啦沙啦地响。到这时 候我才蓦然发觉,我的手里竟捏出一手冷汗。我应不应该答应她呢?我想起小雪儿,想 起初见他的欣喜,想起他恪守婚约的情谊,我想起自从见过子晟,便不曾这样地想起过 他……   我轻叹一声:“好吧,我答应你。”   绿菡喜极而泣:“多谢公主。”      却一直到了晚上,才去东宫寻他。   虽然答应了绿菡,心里却始终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见他呢?又想,就算见了又能 有什么用呢?这么迟迟疑疑地,到了天色都暗下来,才决心下定。   可是,承桓却并不在东宫。   竟然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也微微有些失望。呆呆地站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应该 等一会。   转念间忽然看见宫人们有些异样的眼神,才省起原来自己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不由 得脸一红,转身就出了东宫。   珠儿在身后追着:“公主,要不,去找找储帝吧。”   我停下来,皇宫那么大,却要到哪里去找?想了一想,说:“去御花园走走吧。好 些日子没去了——”   结果,沿着荷塘边的那道回廊走了不远,便看见承桓倚着廊柱,正抬头望着天上七 分满的月亮。   我停下来。我本是来找他的,可是真的看见了,却又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上前了又 要说些什么。承桓有所觉察,回头看我一眼,却又转了回去。   便觉得有些讪讪地。待要转身离去,又想起绿菡,这一步便走不出去。站了一会, 终于还是慢慢上前去。走到近处,便闻到一股酒气,低头看见勾在他手指上的一只酒 壶。犹豫了一下,轻轻劝道:“承桓……承桓哥哥,不要再喝了。”   “噢。好。”承桓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手上的酒壶,顺手就扔进荷塘里。   我怔了怔,话便说不下去,反而进退不得。“哗啦”一声水响过后,又是沉默,就 好像有一堵墙横在我们之间。心里有些后悔答应了绿菡,思忖着要不要立时转身离去?   这时候承桓却开口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说:“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我只是去了东宫找你不到……”说了半句,脸又一 红,连忙把话转了:“不要再喝那么多酒了。他们告诉我,你最近总是喝醉。”   承桓却不言语,仍然抬头看着天。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我很小的时候,常常 会想我的爹娘是什么样子的。其实我心里很想他们,可是我周围的人却都不在意,他们 只在意我是储帝。于是我很烦恼,我想我宁可不要做储帝。只有九姑姑明白我的心思, 只有她会在我想起爹娘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讲故事给我听。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是这世间 最美丽的女子,所以我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她做我的王妃……”   他说着说着,忽然就轻轻笑了起来。伸手又拿酒壶,摸空了才想起来已经扔了,于 是又抬头看天。   我在心里轻轻叹息,我想他是真的喝醉了。其实这些话我早就隐隐地猜到了,可是 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说不出来的怪异。然而转念又省起,他比我年长了十岁,而 我的母亲也才比他年长八岁……   正乱糟糟地想,忽然听见他说:“你是不是很喜欢子晟啊?”   我一怔,窘然转过身去:“你真的喝多了。”说完便走。   “慧儿。”承桓在我身后叫我。“等一等。”   我犹豫了一下,脚步慢下来,但没有回头。便听见承桓的声音,似乎有些迟疑: “慧儿,假如……假如我明天就不在了的话……”   我一惊,霍然转身:“为什么这么说?你要到哪里去?”转念间忽然明白他的意 思,哑然无语。   承桓微微笑笑,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清澄有如月色,全然没有醉意。他说:“我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慧儿,你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喜欢子晟?”   我默然不语。他为什么要那么问呢?他那么问是不是说他已经觉察了?我要不要说 实话呢?我说了他又会怎样呢?我想来想去,只是凌凌乱乱地,没有主意。   承桓忽然又笑了,说:“其实子晟比我好。”   我愣了愣,抬头看他,却发觉他又仰头看着天上,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忧伤,又似 乎很是宽慰。过了一会,他又转身,看着我说:“其实今晚我本想去明秀宫找你,可 是……”却没有说完,顿了顿,又说:“后来我想,以前常常见你坐在这回廊里,我便 在这里坐坐,也是一样。”说着,便握住我的手。   我低下头,脸上一热,却没有挣脱。这样明明白白的话,听了心里便不由得一紧, 就好像有人不轻不重地抓了一下,止不住地跳了又跳,跳了又跳……忽然想起子晟,登 时又心乱如麻……然而终于咬牙,心里想,无论如何,这段姻缘终究还是在的……   但,他只是轻轻一握,旋即放开。半晌,只说了一句:“上天待我,终究不薄。”      那天夜里,独自坐在窗边,愁绪难解。忽然听见有人叫我:“慧儿。”   回头一看,竟是天帝,微微含笑地站在门边。我连忙起身相迎:“祖皇,这么晚 了,怎地还会来这里?”   天帝笑说:“不是我要来,是他们两个要来。”说着身子一侧,我便看见承桓与子 晟站在门外,两个人仿佛都怀着很重的心事,神色端凝,默然不语。   我愣了一愣,有些呆呆地,也忘记了该让他们进来。   接着就听见天帝说:“慧儿,他们都说喜欢你,这却叫我为难了。”   我大惊,匆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只觉得心里乱成一团,连他后面的话 也几乎没有听清:“……我便想问问你自己到底是喜欢哪个。慧儿,你到底喜欢谁?”   到底喜欢谁?   这样的问题叫我如何回答得出来?我就连仔细分辨的力气也没有。   天帝说:“不如这样,我一个一个问,你喜欢哪个就点点头。”说着,不由分说地 问:“慧儿,你喜欢承桓吗?”   我低头不语。   承桓看着我,似有话说,却没有说,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天帝又问:“那你喜欢子晟吗?”   我仍是说不出口。   子晟大急:“慧儿,你要想好了。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一震,抬头看他。他的眼睛亮如星子,我看见其中清清楚楚的渴望。不知怎么, 不由自主地便点了点头。子晟神情一松,笑逐颜开。   承桓叹道:“慧妹妹,你我之间纵然没有儿女之情,也总有份恩情在,你就真的要 这样负我?”   我觉得内疚甚深。但又觉得松了口气,总算把话说出来了。   只听子晟大笑:“好,好好。”   连说三声好,忽然间拔出一柄剑来,回身向承桓斩去。但见寒光一闪,承桓便已经 身首异处。   我大骇:“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子晟奇怪地看着我:“你不是选了我么?那还要他干什么?”   我惊惶失措:“我是选了你,可是我并不要他死,你快让他活回来啊!祖皇,”我 拽着天帝的衣袖叫:“你快让子晟把他救活啊!难道你也要承桓死吗?”   天帝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弄丢了玩意儿的孩子,他摇摇头说:“慧儿,是你自己选 了子晟的。怎么倒来问我了呢?”   我急得失声痛哭:“不不,我不要他死的,我不是想要他死的,我要他好好地活 着……”   天帝叹气,说:“慧儿,怎么这么任性呢?那子晟怎么办?你不要子晟了吗?”   我大哭:“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要承桓死,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着,我,我不要 子晟了……”   我要承桓活着,我不要子晟了。   突然地一惊,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难道真是我心里的想法吗?我看见看见天 帝正对着我微微地冷笑,仿佛洞悉一切。   “不,不是的……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仓惶后退,忽然一脚踩 空,猛然跌下了万丈悬崖,最后落入视线的,是子晟悲伤的眼神——   终于清醒过来。   原来是梦。微微地松了口气,还好是梦。   夜极静。皇宫内苑,就连秋虫也被除尽,只有低微的风声,如同心头飘浮不定的心 事。子晟的眼神留在心里,像是一把钝刀来回拉扯。然而,我知道,愿意也好不愿意也 好,我和承桓之间始终有一根线系着,是情也好是义也好,这根线我都无法将它斩断, 即使承桓真的死了……   死?心一抽,不会的,承桓怎么会死?那只是梦。就算他不再是储帝,也不会到那 个地步。又想,不是储帝也好,不如就去求了祖皇,放我们两个去荒山野岭,没有人认 得的地方,终老一生,其实也好……   这样反反复复地想着,一夜无眠。   清晨当我起来梳洗,在镜中看见的是浮肿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珠儿端着水,站在 我的身后,脸上带着一种我不明白的神情。她看起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我懒懒地揉着自己的面颊,我现在任何事都不想理会,但她再次欲言又止的神色令 我感觉不耐。终于我说:“珠儿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珠儿在镜中看着我:“公主,储帝昨夜率亲卫离开了帝都,他带着息壤去了下 界。”   我猛然回身,过于激烈的动作撞翻了珠儿手中的水盆,连同带落一地的胭脂粉盒, 刹那间一片狼藉。

六   土能克水。   传说昔年大神女娲造人力竭,还余下一小团泥,那就是息壤。这件上古神器,看起 来就只是块普通的泥团,然而落地便会生长,生生不息,永无止境,于是就被唤作“息 壤”。   承桓带走它的目的不言而明。虽然我深知他的悲天悯人,却从未想到他会如此决 绝。   “假如……明天我就不在了的话……”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而我竟然毫无觉察。在我忙着着理清那些凌乱心事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了决定。 我心里渐渐生出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我害怕自己也许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我害怕自 己也许将永无机会再见承桓。   我陆续地听说他在下界的点滴。我知道息壤果然神奇无匹,凡人们脱离洪水的灾 难,重新回到地面生活,我也听说凡人们对承桓如何地感恩戴德,然而有时我忍不住会 想,也许我宁愿让下界的一切都毁于洪水,也不愿失去承桓。我惊觉自己的心中有难以 抑制的渴望,我渴望能再见到承桓。   帝都变得一片混乱。从未玩弄过阴谋的承桓,这次却震惊了所有的人。息壤或许还 是小事,储帝的反叛却好像是突然打翻了一条满以为颠扑不破的船,满船落水的乘客手 忙脚乱,有些抓住了救命稻草,也有些就此沉没。每天都有消息传出,又有人因此丢职 被逐甚或陪了性命,天帝的怒气猛烈而持久,似乎无休无止。   然而我却觉得,从他听到消息的那天起,似乎就没有过真正的意外和愤怒。他仍然 时常召我与他下棋,看起来始终冷静而安详。有的时候我想,是不是对他而言,一切都 只是棋局?其实他早就看见了结局,他所做的事,就是一颗一颗地放上棋子。   最初闪过这样的想法时,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然而后来,也就渐渐地变成了叹 息。   转眼九月过去,现今宫中的花园里开的都是菊花了。以前在东府的时候,看母亲种 的都是浅黄的菊花,宫中的菊花却是千姿百态。但是却看不见人采花做茶。于是问珠儿 :“这里不是有喝菊花茶的风俗么?怎么我来这两年都没见人采花来做呢?”   珠儿回答:“做茶另有专门种的,这里的菊花都是种来赏的。”一时又说:“公主 想喝菊花茶还不容易,问宫中管事的要些来就是了。”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喝菊花茶,于是便笑笑不提。   不久,珠儿带来了青王全家被逐和白王“康复”回到朝中的消息。听到了这两个消 息,心里忽然有种了然。   珠儿却在说:“这次天帝真是气坏了,青王只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被逐了。”   我说:“不,天帝根本就不是真的生气。”   珠儿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她迟疑地说:“可是青王就因为为储帝说了几 句话就被放逐了不是吗?如果陛下不是很生气他又怎么会这么做呢?”   我说:“青王被放逐并不是因为他们与承桓过往密切,而是因为他们素与白王不 和。”珠儿仍是一副怀疑的神色,我笑了笑,也不解释。   看来天帝看中的人是子晟了。   心里禁不住地有些窃喜。我虽然并不清楚他的本事,但是天帝最有识人之明,能够 被天帝看中,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了。   然而转念又想,天帝看中的人必有为君的才能。   难道子晟,竟然是那样的人吗?   不由得想起天帝的手段。想起去年秋天下棋时他的问题,在那时,也许更早,他已 经在心里谋算好了一切。等待合适的时机,等待合适的藉口,不动声色地除去所有障 碍。然后呢?然后就是这一颗棋子顺理成章地取代那一颗……寒意从心底慢慢升起,我 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衣服。也许天帝并没有错,我想起承桓洁白出尘的身影,他没有这样 深沉的帝王心术。   那么,子晟呢?   我细细思量,心里不由得一阵空落。原来,其实我并不真正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 人。      然而,我没有多少时间去挂念子晟的为人。深秋的清凉弥散在帝都的空气中,我的 心情却日感沉重。自承桓离开已经有两个月。这两个月中,诸侯官吏,或贬或杀,或升 或迁,唯独只字未提如何处置承桓,我旁敲侧击的探问只换来天帝高深莫测的微笑。无 能为力的等待令我忐忑不安,寝食难宁。   如今白王回朝,是不是也意味一切将要尘埃落定?我猜想也许这几日天帝就会下旨 征讨承桓,心里愈加地焦躁。   只想着一件事,承桓会不会死?   承桓是不是真的会死?这样的念头一闪出来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立时就缩回去, 想也不敢仔细想,但是却又像影子一样,忍不住就会冒出来,挥也挥不去。   有次路过荷塘,看见草木掩映间果然有个小池,便想起那时天帝落寞的神情。那瞬 间心里升起一线希望,也许他并不想处死承桓罢?   这一日,天帝又召。我那时正坐在回廊里,一颗一颗地往水里投着鱼饵,看着一丛 一丛的鱼儿浮上来,乱糟糟地挤作一团,觉得心里也是一样的烦乱。忽然听见天帝差人 来叫,便有心不去,但想了一想,还是把鱼食扔了,站起身来。   便在这时,忽然听见回廊一边似乎有人吵吵嚷嚷。心里疑惑,刚要驻足回望,就听 见珠儿一声惊呼:“公主小心!”   一愣之间,只觉得手臂被人死死捉住——   “你把储帝还出来……”   回头一看,原来是绿菡:“你这是做什么?!”   “你到底和储帝说了些什么?怪不得那天储帝说,他已经了无牵挂,我才知道原来 是你那天和他说了许多话。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竟然那么决绝地就走了……你把储 帝还出来……”   我和他说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问的那句“你是不是喜欢子晟”吗?   我呆呆地想着,竟然忘记了害羞和生气。   这时候宫人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把她扯开。绿菡被制住手脚,朝两边看看,忽然失声 痛哭:“为什么他就那么走了?为什么?他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有名侍从头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这女人最近一直不太正常,但是看在她 伺候过储帝的份上,没拿她怎样。没想到今天竟然冲撞了公主,小人真是罪该万死!” 回头又喝:“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她拉下去关起来!”   我茫然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珠儿担心地看着我,低声地劝道:“公主,她已经疯了,她的话可不能当真。”   “是啊,她疯了。”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神色阴沉地往回走。珠儿在后面追着,轻 声提醒:“公主,天帝还等着呢。”   我怔了怔,才发觉是在回去明秀宫的路上,又一语不发地转身往悦清阁走。   结果,天帝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说:“听说刚才承桓宫里那个女人来找你闹?”   我一愣,勉强陪笑说:“如此小事,怎么也扰了祖皇了呢?”   “噢,”天帝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是我听见回廊那边闹哄哄的,叫人去看的。” 说着,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今天的事情如果走漏出去一 个字,他们都得死。”   我想起绿菡那张极像我自己的脸,心里忽然涌起说不出的悲伤。我说:“只是不知 道祖皇打算如何处置绿菡?”   其实我也知道,绿菡虽然是承桓侍妾,依然只是宫女的身份。按宫中的规矩,只怕 除死无它。   天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是不是不想她死?”   我说:“是。请祖皇法外开恩。”   天帝一笑,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想她死,找间空屋关起来就是。”   我低声回答:“谢谢祖皇。”说完,只觉得无比疲倦。   天帝留神地看我:“慧儿,你脸色不好,不如回去休息吧。”   这话正合我心。于是敛衽一礼,辞了出去。      回明秀宫独自坐了一阵,实在气闷,就想找珠儿说话。一问,却是出去了。不禁有 气:“这小妮子,越来越靠不住,才回来这么会就不在了。”   正想着,就看见珠儿笑嘻嘻地从外面进来,见我独个闷坐着,便想说什么,刚叫了 声:“公主——”便被我喝止了:“你到哪里去了?”   声音严厉,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珠儿吃了一惊,委委屈屈地说:“我以为公主喜欢 喝菊花茶,就去问御茶房要了几包来。公主,怎么啦?”   菊花茶?我想了一想,才记起前几天是提过这么桩事,自己早已经忘记了,难为她 还记得。   我自觉过分,又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讪讪地把话转了:“你方才进来的时候像 是有话要说,是什么事情?”   珠儿心思单纯,果然我这一问,她又兴致勃勃起来,说:“我刚才去御茶房,听说 明淑宫今天住进一个人,公主,你再也想不到是谁的?”   我笑笑,知道她有任何小事都这样惊惊乍乍地,便敷衍地问上一句:“噢。那是谁 啊?”   珠儿一字一字地说:“‘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真的没有想到,不禁大奇:“真的是‘那个女人’?”   珠儿得意洋洋:“是呀。我刚听说是白王太妃住进了宫里,也吓得说不出话来呢。 公主,你说,如妃怎么忽然敢把这个女人接进宫里来住了?”   我慢慢摇头,沉吟着说:“不,如妃不敢。莫不是……啊,我明白了!”   我心里一亮,不禁霍然而起,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惊是喜?   珠儿疑惑地看着我,她小心翼翼地说:“公主,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这是很好的 消息吗?”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不管不顾地摇晃着:“珠儿,好珠儿,这当然是好消息。你知 道么,天帝并不想处死承桓,他可以回来了,承桓他可以活着回来了!”   这样语无伦次地说着,忽然脸上一凉,原来竟欢喜地落下泪来。珠儿不明所以地看 着我,渐渐也受了感染,脸上露出笑容。过了一会,我慢慢静下来,珠儿便问:“可是 珠儿不明白,‘那个女人’住进宫来和储帝有什么关系呢?”   我心里喜悦,于是细细解释给她听:“‘那个女人’那样的身份,如妃断不敢作主 接她进宫,所以,这必定是天帝的旨意。可是平白无故地,天帝接她进宫做什么呢?”   珠儿茫然地摇摇头。   我便自己回答:“那是因为天帝要命白王征讨承桓。”   珠儿迟迟疑疑地,说:“为什么天帝命白王出征就要接白王太妃进宫呢?”   我呆了一会,心里忍不住轻轻叹息,我发觉伶俐如珠儿,却始终不能明白宫中这些 阴沉的心事。天帝虽然看重子晟,却不能不防子晟转而与承桓联手,要接子晟的母亲进 宫,自然是为了这层顾忌。然而这样的事,却如何向珠儿解释?我想了一会,说:“这 个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天帝命白王出征,便是不想储帝死。”   珠儿依然摇头:“珠儿愚笨,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我说:“如今储帝失势已成定局,帝都那些人哪个不想撇清与储帝的关系?哪个不 想向新储帝表忠?如果天帝遣旁人前往,恐怕手下便不会留情,所以如今只有子晟能救 承桓。”   珠儿一脸的困惑,她说:“可是公主你不是说过,新储帝必是白王,他为什么又是 能救储帝的人?”   我想也不想,就说:“正因为白王会成为新储帝,他才是唯一不必杀承桓的人。储 帝死或不死,对他并没有多大分别。白王素与储帝交好,人所共知,杀了承桓只会给他 带来恶名。天帝如果想要承桓死,就一定会让别人去,不想要承桓死,自然就把仁名给 新储帝。再者……”说着说着,忽然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唉唉,你不懂……”这样 罗罗嗦嗦地,珠儿又如何能明白了?   “是。”珠儿由衷地说:“珠儿不懂。可是公主高兴,珠儿也就高兴。”   我心里感动,拉住珠儿的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反反复复地,就只是呆呆地 念着,太好了,承桓不会死。太好了,承桓会回来。   承桓回来,自然不会是储帝了。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放逐也好,幽闭也好,我都 会跟着去……   这样想着,喉头却仿佛忽然有什么哽住,心里一阵刺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了许久,终于还是下定决心。   放逐也好,幽闭也好,我都会跟着去。      帝懋四十一年十一月初六,白王子晟奉天帝旨意率天军征讨承桓。饯行宴上我见到 子晟,他对我凝视良久,若有所思,我觉得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欲言又止。我猜想那 时他想对我说的话,却始终不得要领。后来我想等他回来我终能仔细问他,但其实终我 一生都不再有这样的机会,然而那时我并不知道。   月底消息传来,天军已在羽山合围承桓部,战事结束只在几天之内。我暗地里计算 着时日,难以抑制心中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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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阿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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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土能克水。   传说昔年大神女娲造人力竭,还余下一小团泥,那就是息壤。这件上古神器,看起 来就只是块普通的泥团,然而落地便会生长,生生不息,永无止境,于是就被唤作“息 壤”。   承桓带走它的目的不言而明。虽然我深知他的悲天悯人,却从未想到他会如此决 绝。   “假如……明天我就不在了的话……”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而我竟然毫无觉察。在我忙着着理清那些凌乱心事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了决定。 我心里渐渐生出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我害怕自己也许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我害怕自 己也许将永无机会再见承桓。   我陆续地听说他在下界的点滴。我知道息壤果然神奇无匹,凡人们脱离洪水的灾 难,重新回到地面生活,我也听说凡人们对承桓如何地感恩戴德,然而有时我忍不住会 想,也许我宁愿让下界的一切都毁于洪水,也不愿失去承桓。我惊觉自己的心中有难以 抑制的渴望,我渴望能再见到承桓。   帝都变得一片混乱。从未玩弄过阴谋的承桓,这次却震惊了所有的人。息壤或许还 是小事,储帝的反叛却好像是突然打翻了一条满以为颠扑不破的船,满船落水的乘客手 忙脚乱,有些抓住了救命稻草,也有些就此沉没。每天都有消息传出,又有人因此丢职 被逐甚或陪了性命,天帝的怒气猛烈而持久,似乎无休无止。   然而我却觉得,从他听到消息的那天起,似乎就没有过真正的意外和愤怒。他仍然 时常召我与他下棋,看起来始终冷静而安详。有的时候我想,是不是对他而言,一切都 只是棋局?其实他早就看见了结局,他所做的事,就是一颗一颗地放上棋子。   最初闪过这样的想法时,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然而后来,也就渐渐地变成了叹 息。   转眼九月过去,现今宫中的花园里开的都是菊花了。以前在东府的时候,看母亲种 的都是浅黄的菊花,宫中的菊花却是千姿百态。但是却看不见人采花做茶。于是问珠儿 :“这里不是有喝菊花茶的风俗么?怎么我来这两年都没见人采花来做呢?”   珠儿回答:“做茶另有专门种的,这里的菊花都是种来赏的。”一时又说:“公主 想喝菊花茶还不容易,问宫中管事的要些来就是了。”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喝菊花茶,于是便笑笑不提。   不久,珠儿带来了青王全家被逐和白王“康复”回到朝中的消息。听到了这两个消 息,心里忽然有种了然。   珠儿却在说:“这次天帝真是气坏了,青王只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被逐了。”   我说:“不,天帝根本就不是真的生气。”   珠儿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她迟疑地说:“可是青王就因为为储帝说了几 句话就被放逐了不是吗?如果陛下不是很生气他又怎么会这么做呢?”   我说:“青王被放逐并不是因为他们与承桓过往密切,而是因为他们素与白王不 和。”珠儿仍是一副怀疑的神色,我笑了笑,也不解释。   看来天帝看中的人是子晟了。   心里禁不住地有些窃喜。我虽然并不清楚他的本事,但是天帝最有识人之明,能够 被天帝看中,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了。   然而转念又想,天帝看中的人必有为君的才能。   难道子晟,竟然是那样的人吗?   不由得想起天帝的手段。想起去年秋天下棋时他的问题,在那时,也许更早,他已 经在心里谋算好了一切。等待合适的时机,等待合适的藉口,不动声色地除去所有障 碍。然后呢?然后就是这一颗棋子顺理成章地取代那一颗……寒意从心底慢慢升起,我 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衣服。也许天帝并没有错,我想起承桓洁白出尘的身影,他没有这样 深沉的帝王心术。   那么,子晟呢?   我细细思量,心里不由得一阵空落。原来,其实我并不真正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 人。      然而,我没有多少时间去挂念子晟的为人。深秋的清凉弥散在帝都的空气中,我的 心情却日感沉重。自承桓离开已经有两个月。这两个月中,诸侯官吏,或贬或杀,或升 或迁,唯独只字未提如何处置承桓,我旁敲侧击的探问只换来天帝高深莫测的微笑。无 能为力的等待令我忐忑不安,寝食难宁。   如今白王回朝,是不是也意味一切将要尘埃落定?我猜想也许这几日天帝就会下旨 征讨承桓,心里愈加地焦躁。   只想着一件事,承桓会不会死?   承桓是不是真的会死?这样的念头一闪出来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立时就缩回去, 想也不敢仔细想,但是却又像影子一样,忍不住就会冒出来,挥也挥不去。   有次路过荷塘,看见草木掩映间果然有个小池,便想起那时天帝落寞的神情。那瞬 间心里升起一线希望,也许他并不想处死承桓罢?   这一日,天帝又召。我那时正坐在回廊里,一颗一颗地往水里投着鱼饵,看着一丛 一丛的鱼儿浮上来,乱糟糟地挤作一团,觉得心里也是一样的烦乱。忽然听见天帝差人 来叫,便有心不去,但想了一想,还是把鱼食扔了,站起身来。   便在这时,忽然听见回廊一边似乎有人吵吵嚷嚷。心里疑惑,刚要驻足回望,就听 见珠儿一声惊呼:“公主小心!”   一愣之间,只觉得手臂被人死死捉住——   “你把储帝还出来……”   回头一看,原来是绿菡:“你这是做什么?!”   “你到底和储帝说了些什么?怪不得那天储帝说,他已经了无牵挂,我才知道原来 是你那天和他说了许多话。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竟然那么决绝地就走了……你把储 帝还出来……”   我和他说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问的那句“你是不是喜欢子晟”吗?   我呆呆地想着,竟然忘记了害羞和生气。   这时候宫人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把她扯开。绿菡被制住手脚,朝两边看看,忽然失声 痛哭:“为什么他就那么走了?为什么?他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有名侍从头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这女人最近一直不太正常,但是看在她 伺候过储帝的份上,没拿她怎样。没想到今天竟然冲撞了公主,小人真是罪该万死!” 回头又喝:“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她拉下去关起来!”   我茫然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珠儿担心地看着我,低声地劝道:“公主,她已经疯了,她的话可不能当真。”   “是啊,她疯了。”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神色阴沉地往回走。珠儿在后面追着,轻 声提醒:“公主,天帝还等着呢。”   我怔了怔,才发觉是在回去明秀宫的路上,又一语不发地转身往悦清阁走。   结果,天帝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说:“听说刚才承桓宫里那个女人来找你闹?”   我一愣,勉强陪笑说:“如此小事,怎么也扰了祖皇了呢?”   “噢,”天帝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是我听见回廊那边闹哄哄的,叫人去看的。” 说着,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今天的事情如果走漏出去一 个字,他们都得死。”   我想起绿菡那张极像我自己的脸,心里忽然涌起说不出的悲伤。我说:“只是不知 道祖皇打算如何处置绿菡?”   其实我也知道,绿菡虽然是承桓侍妾,依然只是宫女的身份。按宫中的规矩,只怕 除死无它。   天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是不是不想她死?”   我说:“是。请祖皇法外开恩。”   天帝一笑,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想她死,找间空屋关起来就是。”   我低声回答:“谢谢祖皇。”说完,只觉得无比疲倦。   天帝留神地看我:“慧儿,你脸色不好,不如回去休息吧。”   这话正合我心。于是敛衽一礼,辞了出去。      回明秀宫独自坐了一阵,实在气闷,就想找珠儿说话。一问,却是出去了。不禁有 气:“这小妮子,越来越靠不住,才回来这么会就不在了。”   正想着,就看见珠儿笑嘻嘻地从外面进来,见我独个闷坐着,便想说什么,刚叫了 声:“公主——”便被我喝止了:“你到哪里去了?”   声音严厉,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珠儿吃了一惊,委委屈屈地说:“我以为公主喜欢 喝菊花茶,就去问御茶房要了几包来。公主,怎么啦?”   菊花茶?我想了一想,才记起前几天是提过这么桩事,自己早已经忘记了,难为她 还记得。   我自觉过分,又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讪讪地把话转了:“你方才进来的时候像 是有话要说,是什么事情?”   珠儿心思单纯,果然我这一问,她又兴致勃勃起来,说:“我刚才去御茶房,听说 明淑宫今天住进一个人,公主,你再也想不到是谁的?”   我笑笑,知道她有任何小事都这样惊惊乍乍地,便敷衍地问上一句:“噢。那是谁 啊?”   珠儿一字一字地说:“‘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真的没有想到,不禁大奇:“真的是‘那个女人’?”   珠儿得意洋洋:“是呀。我刚听说是白王太妃住进了宫里,也吓得说不出话来呢。 公主,你说,如妃怎么忽然敢把这个女人接进宫里来住了?”   我慢慢摇头,沉吟着说:“不,如妃不敢。莫不是……啊,我明白了!”   我心里一亮,不禁霍然而起,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惊是喜?   珠儿疑惑地看着我,她小心翼翼地说:“公主,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这是很好的 消息吗?”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不管不顾地摇晃着:“珠儿,好珠儿,这当然是好消息。你知 道么,天帝并不想处死承桓,他可以回来了,承桓他可以活着回来了!”   这样语无伦次地说着,忽然脸上一凉,原来竟欢喜地落下泪来。珠儿不明所以地看 着我,渐渐也受了感染,脸上露出笑容。过了一会,我慢慢静下来,珠儿便问:“可是 珠儿不明白,‘那个女人’住进宫来和储帝有什么关系呢?”   我心里喜悦,于是细细解释给她听:“‘那个女人’那样的身份,如妃断不敢作主 接她进宫,所以,这必定是天帝的旨意。可是平白无故地,天帝接她进宫做什么呢?”   珠儿茫然地摇摇头。   我便自己回答:“那是因为天帝要命白王征讨承桓。”   珠儿迟迟疑疑地,说:“为什么天帝命白王出征就要接白王太妃进宫呢?”   我呆了一会,心里忍不住轻轻叹息,我发觉伶俐如珠儿,却始终不能明白宫中这些 阴沉的心事。天帝虽然看重子晟,却不能不防子晟转而与承桓联手,要接子晟的母亲进 宫,自然是为了这层顾忌。然而这样的事,却如何向珠儿解释?我想了一会,说:“这 个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天帝命白王出征,便是不想储帝死。”   珠儿依然摇头:“珠儿愚笨,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我说:“如今储帝失势已成定局,帝都那些人哪个不想撇清与储帝的关系?哪个不 想向新储帝表忠?如果天帝遣旁人前往,恐怕手下便不会留情,所以如今只有子晟能救 承桓。”   珠儿一脸的困惑,她说:“可是公主你不是说过,新储帝必是白王,他为什么又是 能救储帝的人?”   我想也不想,就说:“正因为白王会成为新储帝,他才是唯一不必杀承桓的人。储 帝死或不死,对他并没有多大分别。白王素与储帝交好,人所共知,杀了承桓只会给他 带来恶名。天帝如果想要承桓死,就一定会让别人去,不想要承桓死,自然就把仁名给 新储帝。再者……”说着说着,忽然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唉唉,你不懂……”这样 罗罗嗦嗦地,珠儿又如何能明白了?   “是。”珠儿由衷地说:“珠儿不懂。可是公主高兴,珠儿也就高兴。”   我心里感动,拉住珠儿的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反反复复地,就只是呆呆地 念着,太好了,承桓不会死。太好了,承桓会回来。   承桓回来,自然不会是储帝了。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放逐也好,幽闭也好,我都 会跟着去……   这样想着,喉头却仿佛忽然有什么哽住,心里一阵刺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了许久,终于还是下定决心。   放逐也好,幽闭也好,我都会跟着去。      帝懋四十一年十一月初六,白王子晟奉天帝旨意率天军征讨承桓。饯行宴上我见到 子晟,他对我凝视良久,若有所思,我觉得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欲言又止。我猜想那 时他想对我说的话,却始终不得要领。后来我想等他回来我终能仔细问他,但其实终我 一生都不再有这样的机会,然而那时我并不知道。   月底消息传来,天军已在羽山合围承桓部,战事结束只在几天之内。我暗地里计算 着时日,难以抑制心中的期盼。 七   夕阳西下时分,我在御花园回廊下,见到一个女人。   她出神地望着初冬萧瑟的荷塘,宛如一座雕塑。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 “那个女人”。她只是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然而眼前飘着零星残荷的池水,还有池畔 黄叶已将落尽的枝桠,却都仿佛随之焕发出令人窒息的迷人光彩。   我慢慢地走近她。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地转过身去。   “你是谁?”   我想她并不是真的想知道我是谁,但我还是回答了:“舅母,我是慧。”   她转过身,看起来有些困惑:“你叫我舅母?啊,我明白了,你就是甄家那个姑 娘,我听子晟说过你。”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发觉其实子晟的眼睛和她的是如此相像。然后她说:“你 确实很美,难怪子晟那样喜欢你。虽然他从来都不会对我说,但他是我的儿子,我看得 出来。”   我的脸蓦地一红。虽然我久已明白子晟的渴望,但由他母亲说出来毕竟不同。然而 我又不由在心里暗暗叹息,我与子晟终究欠了缘分。   但是她完全没有觉察我这番杂乱心思,她只是顾自在说:“子晟说你很聪明,你要 是真的聪明就不要爱上他。他如果得不到你,就会把你当成心头的珍宝,可是如果得到 了你,他很快就会发现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比你重要得多。子晟很像他的父亲,他们的心 里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我有些吃惊起来,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开始疑心她是不是真的在对我 说话。   “你知道吗?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他有多么恨我。”她随意地用手捋了一下鬓角 的头发,我这才留意到她的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皱纹。她转身看着荷塘,声音听起来有点 飘忽:“他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但我知道他不快乐。他很喜欢喝酒,喝醉的时候看 我的眼神就会变得很奇怪。我以前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现在我明白了,其实他心 里很恨我。因为我的缘故他失去了很多东西,我想如果杀了我能让他再得回那些,他一 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我觉得她的笑听起来就像是大人看到嬉闹的孩子,无奈但又宽 容。   “这些事我以前都想不通,现在却变得很清楚,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快要死了。哎, 你看——”她看着荷塘的某处,“那朵荷花是不是很好看?我真喜欢它的模样。”   凉意从心底慢慢地升起,我迟疑着说:“可是现在已经是冬天了,荷花早就没有 了。”   “哦,我忘了。你也是看不到的。”她漫不经心地说,“从很久以前我看到的东西 就和别人不一样,他们说我是疯了,我想大概是真的吧。”   然后她又恢复了最初宛如雕像般的姿态。我在她身旁站了一会,但她一直都没有再 说话,我想她也许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在离开花园时,忍不住又回过头,血红的夕阳映着池水边寂静的人影,不知道为 什么,我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      回到明秀宫的时候,我发现宫人们的神情有些古怪。一个个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地 做着自己的事情,仿佛怀着很重的心事又不能形诸于色似的。珠儿过来替我更衣,我忽 然发现她的眼睛有些红肿,仿佛是刚哭过的样子。我吃惊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了吗?”   “公主还不知道吗?”珠儿低着头,小声地说:“刚刚有消息传来,储帝死了。”   我愣住了。过了很久,我才轻轻笑了起来:“珠儿,你说什么呢?你知不知道这玩 笑一点也不有趣。”   珠儿抬头看着我,她的眼里充满了悲哀:“是真的,公主。储帝已经死了。”      帝懋四十一年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承桓的死讯传到帝都。白王的奏章上说羽山之战 并不像原先预料的强弱悬殊,因为有许多凡界的江湖术士和百姓自愿加入到承桓一方。 但是在战事一触即发的时刻,承桓却毅然自刎于阵前。后来又听说,承桓在最后时刻只 说了一句:“子晟,善待天下百姓。”那正像是他会说的话。   承桓活着的时候做的很多事都被人非议,很多人甚至因此而痛恨他。但当死亡真的 来临,帝都却笼罩在一片悲戚当中。   “他们说他没有治世的才能,”珠儿喃喃地对我说,她看起来非常迷茫,“我不 懂。但我觉得他真是个好人,我觉得我再也遇不到像他那样好的人了,这样的人为什么 会这么早死呢?”   我没有回答。透过明秀宫的窗子,我呆呆地看着梧桐树的枯叶悄无声息地飘落。我 又一次体验到干涸龟裂的痛楚,仿佛有一把锯齿在心里来回拉扯,然而我却始终无法流 下一滴眼泪。   承桓死讯传来的第二天,我见到我的外祖父。我发现在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许 多,看起来是那么疲倦和憔悴,我知道承桓的死也同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是他什么也 没说。   十二月初二,先储帝承桓下葬羽山。这是下界百姓的愿望,他们坚持不让他的灵柩 离去,于是天帝准许白王就地安葬承桓。听说那天的葬礼简单而隆重,送别的百姓站满 了羽山的每寸土地。直到这时,人们仿佛才想起一件事,承桓其实从未被正式褫夺过储 帝的封号,所以当他下葬的时候,依然是储帝的身份,而如今这个封号似乎也随着他一 起被埋葬了。   三日之后,天帝颁诏,册封白王子晟为西方天帝。在此之前,只有过东方和南方的 两位天帝,他们都是几百年前曾雄踞一方的势力,因此册立西帝的意思不言而喻。在私 下里,人们更喜欢沿用他以前的封号,而称他为白帝。   子晟回程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十六,因为在那之前,他还有许多善后的事情要做。息 壤被收回了,但不能被完全收回,所以虽然有很多地方重又淹没于洪水当中,但日子不 会像以前那么难过,我想这是唯一能让承桓感到些许安心的事吧。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如同流水一样。当我在宫中散步,看见宫人已经开始张灯结 彩,准备迎接白帝回归。这真是个滑稽的场面,人们因为一个人死去而感到的悲伤还没 有散去,已经在为同样的原因准备庆祝了。   这期间发生过一件小事。有天珠儿告诉我说,绿菡逃出宫去了。   我呆了一呆。自从那次在御花园的遭遇,我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女子的存在。 后来我听说,绿菡自从听说承桓去世的消息,没有说过一句话,整天就只是一动不动地 坐着,每个人都相信,她是真的疯了。   然而她却逃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但是也没有人真的在意。很快 大家就都忘记了宫中曾经有个这么样一个女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喜事被宣布,天帝将我许配给了白帝子晟,亲事定在来年三月 十六。      这年的冬天特别冷,但却一次雪也没有下,天空始终阴沉着,说不出的压抑。终于 天气开始渐渐转暖,三月也就到了。   几个月来明秀宫一直是人来人往,先是贺喜的人,接着就是准备嫁妆,首饰衣物箱 奁,虽然都是旧例,也要一样样地置办查点,珮娥领着珠儿她们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不怎么上心的似乎只有我。当我看着她们忙里忙外,总有种事不关己的淡漠。   “公主,”珠儿小声地劝我,“这是公主一辈子的大喜事,还是要打起些精神来才 好。再说,这样子被外人看到了,也不好啊。”   我微微冷笑,说:“让他们看好了。反正我是先储帝的女人。”   珠儿大惊失色,她紧张地向四下看看:“公主,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的。”   我说:“怕什么呢,那些人不就是这么说我的么?”   珠儿轻轻叹息:“公主,先储帝也故去这么些日子了,公主就别再这么难过了,好 么?珠儿是下人,轮不到说话,可是公主也为天帝想想,他是多么地疼公主。就是白 帝,我看着也是对公主情深意重……”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我明白珠儿的担心,可是有种难以言谕的疲倦如同毒草般 在我的心里生了根,我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希望事事周全。承桓的死带来的悲哀还未从我 心中散去,但已不像以前那样难以忍受,然而我知道,其实还有另一种悲哀正不可抑制 地占据了我心底深处。   子晟回来之后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去年冬天在宫中偶然遇见的。婚事定下之后, 我和他见面反而成了不合礼制的事情,所以我想那也许是结婚前我唯一的机会,可以说 出我心里一直的疑问。   于是我问他:“假如当日你阻止,是不是承桓也许就不会死?”   子晟迟疑了一下,点头说:“是。”   我又问:“那么你根本就未曾试过阻止他?”   子晟又回答:“是。”   悲伤如潮水般涌起。我沉默了一会,又慢慢地问:“承桓自尽,是不是,是不是也 正是你心里的意思?”   这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最后他还是说: “是。”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我迅速地转过身去。   过了一会,我听见他叹息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然后我哭了。   那是承桓死后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也就在那天,我下了一个决心。   起初自己也觉得很吃惊,竟会有那样一个想法,但是渐渐地,也就变得天经地义, 觉得自己原本就是应该那样做的。   说也奇怪,自从下了那个决心,心里就变得很安静。每天就只是心平气和地等着三 月十六这天。这样的日子于是便过得很快,这天转眼也就到了。   白帝和我的婚礼据说是帝都近五十年来最奢华的。送嫁的队伍从宫中出发,沿铺着 黄沙,撒满花瓣的大路,绵延十数里。但我看不到这样的盛况,我披着盖头,眼前只有 一片如血色般的暗红。路的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嘈杂的议论在我耳边形成了一种 奇怪的“嗡嗡”声。   我忍不住摸了摸左边的衣袖,只有我知道,在上轿之前,我在那里偷偷藏进一把剪 刀。   花轿一顿,听见嬉闹的人声陡然哄响:“新娘子来喽”。   司礼官拉长了声音:“新娘落轿——”   我深深吸了口气。我还得好好演下去,我需要这个婚礼。   “敬茶——”   “进堂——”   “交拜天地——”   拜过天地,我就是白帝的王妃了,我想,我等的时候也终于到了。   我知道子晟离我很近,就站在我的身边,我几乎能听见他的呼吸。我捏了捏衣袖, 心跳得飞快。   宾客开始起哄。   “把新娘子的盖头掀了让我们先瞧瞧吧!”   “是啊是啊,我们都想一睹慧公主的风采。”   “不对,如今是王妃了……”   肆无忌惮的是年轻的皇亲国戚们,胆小的那些含糊地笑着。我也听见子晟的笑声, 矜持而得意。有个大胆的人真的走上前来,做势要揭盖头,被拦住了:“真敢来啊?小 心新娘子生气哟。”   “看看有什么关系?”   嘻嘻笑闹。于是我说:“是啊,看看有什么关系。”   于是我便一把扯下头上的盖头,厅堂里猛然静了一下,然后又“哄”地一声大笑起 来。我看见子晟也跟着在笑,但他的眼中有无法掩饰的骇异。我猜想他已经从我的反常 中预感到我将做的事情。   但是没有关系,该结束了,就是现在。   我用力扯下头上的发髻,满头青丝登时如乌云散落,我抓住一把,摸出袖中的剪 刀,然后狠狠地一铰——   满厅堂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一团一团的头发,如同落叶般悄无声息 地飘落在我的脚边。周围变得如此安静,只有我手中的剪刀“嚓,嚓”地在响,一声, 又一声…… “公主!你这是在做什么呀!”珠儿第一个从死寂中清醒过来,然后喜婆侍女们也 跟着醒悟,她们扑上来,七手八脚地夺走了我手中的剪刀。情急之中,她们如同对待囚 犯一般制住我的手脚,但是我并没有挣扎。我要做的已经做了。   “放开她。”子晟的声音响起来。他的脸苍白如纸,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但他 的声音却异常平静:“送公主到后面别院休息。今天的事情我会自己禀告祖皇。”   然后他不再说什么。   离去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回过头,我看见他正默默凝视着我,而我也那样看着他。那 个瞬间我只觉得心中有如利刃划过,割裂般的痛楚中,我明白自己仍是爱着他的,但这 不能改变任何事。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子晟。      后来子晟将我安置在帝都西郊一处叫梅园的宅院里,从名义上说,我依然是白帝的 皇妃,但我身边的人还是称我“公主”。听说天帝对我的行为无比震怒,他没有处罚 我,但也不肯原谅我,很多年的时间,他都不准我见他,这是唯一让我感到难过的事 情。   有时我也会想,其实那时我本不必做得那样决绝,但是我也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 彻底离开。   可笑的是,即使是这样的逃避,也必须借助子晟的庇护。从他最后的眼神里,我知 道他其实明了我真实的心事。   听说外界的传言都认为我的举动是出于对承桓的忠贞,我也懒得去纠正。我爱的究 竟是承桓,还是子晟?这些问题如今已不重要,无论爱或不爱,我都已将他们从我的世 界中剪断。   无论我爱的是谁,其实都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错误降生的这个世界,一个女人的 爱情微不足道。这种认知只能让我感到无休止的无奈与悲哀,逃避并不是好办法,但如 果逃避能让我平静,哪怕是平静的假象,我也会选择逃避。   我开始学着种花。不久梅园就开满了各种美丽的花朵,在草木中间,我感觉时间如 无澜的井水静静地流逝。   但也没有完全与外隔绝,珠儿仍然很喜欢述说宫中的传言,于是陆陆续续地也有很 多消息传过来。在我搬到梅园不久,就听到白帝母亲去世的消息,据说在她临终之前, 特别叮咛她的儿子不要将她葬入王陵,而将她的身体抛入东海,这个独特的女人即使在 死后也依然特立独行。   接着就听说,白帝在送葬归来的途中遇刺,刺客是个奇丑无比的绿衫女子,被抓到 的时候已经服毒自尽。   子晟没有伤到要害。但凶器上涂了极烈性的毒药,一时不得痊愈,于是奏请前往东 华山的行宫疗养。白帝一去,金王的势力又起,一两年间已有执掌朝政的迹象。   然而这时江湖中忽然开始一种奇怪的传言,说是承桓治水之心未竟,尸身经年不 坏,若用传说中的上古神器吴刀剖之,便可转生。有几个术士数月之中想方设法,竟真 的寻得了吴刀,便去到羽山起开承桓灵柩,果然见他的身体完好如初,面貌安详有如熟 睡,这才相信传言不虚。那几个术士于是剖开他的身子,吴刀过处,只见一个婴儿哑哑 而泣,而承桓的身体就此不见。有人传说,那时只见金光一闪,跃入羽渊,正是他的身 体化作了黄龙。   也有人说承桓确实留下一脉子嗣,是个凡界女人生下的遗腹子,这些传言都难辩真 假。然而话渐渐传到金王那里,他终究不能安心。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只 听说他悄悄派人害死了孩子,岂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帝恰恰也派人去探究竟,于 是事情就这样败露了。   “金王被幽禁了。”   珠儿给我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修剪海棠。我从花枝中抬起头,阳光照在我 的脸上,我微微地眯起眼睛,隐约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意外地发现,在我的心里仍然 有种淡淡的悲伤流过。   这年桃花开的时节,子晟伤愈回到帝都。至此,白帝才真正权倾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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