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娱乐论坛寂寞绝情谷 -- 分区版主:美眸『情感诉语』 → 天舞 本传·青梅 3-5


  共有2865人关注过本帖树形打印复制链接

主题:天舞 本传·青梅 3-5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阿森
  1楼 博客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等级:蜘蛛侠 帖子:1162 积分:7825 威望:0 精华:0 注册:2004-5-28 16:08:52
天舞 本传·青梅 3-5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11-8 14:20:25 [只看该作者]

三 日子过得很平静。 青梅住进虞府的第三天,就有两个宫中的教习嬷嬷“奉白帝谕令”来教她仪 容礼节。宫中的礼数极繁琐,见天帝,见各宫嫔妃,见长辈,见同辈,乃至见后 辈,都各有定规,不一而同。仪容更是讲究,单是一个走路,就不容易。 “走路的时候身子不能僵着,那样显得木,不好看。也不能动得厉害,不然 耳珰、步摇乱晃,看着不稳重。讲究的是‘恰到好处’,要动,又不能大动,如 同弱柳扶风的感觉,那就对了。” 然而这“恰到好处”,说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幸好青梅有一样好处, 就是多年打熬出来的好身体好耐性,既不怕累也不怕烦。日夜练习,一个月下来, 两个嬷嬷颇为赞许,觉得很看得过去了。 旁人自然更觉得如此。虞夫人便极口夸奖:“这可真像个娘娘的样子了。” 顿了顿,真心实意地感叹了一句:“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虞夫人本心是真的喜欢青梅,几乎每天都要过来看她,她的辛苦自然都看在 眼里。而在青梅,有虞夫人这样亲切体贴的人每天过来说话,也觉得消闷解乏。 因此一对义母女日渐情深。这天虞夫人又到青梅屋里闲聊,说着说着,忽然叹了 口气:“说来我是没有福气的人。” 青梅吃了一惊,连忙问:“义母何出此言?” “如果我福气好,你就该是我亲生的女儿。” 青梅倏然动容。想了一想,忽然顺着虞夫人的膝边跪下。虞夫人见状连忙去 搀:“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不,义母,你听我说。我是个从小没娘的孩子,义母要是不嫌弃,从今往 后,我就把您当我的亲娘!” “好孩子。”虞夫人眼眶一热,拉住她的手说:“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 嫌弃?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生的女儿,这里就是你真正的娘家了。” 青梅热泪双流,当即抬起头,亲亲热热叫了一声:“娘。” 这一声“娘”终于把虞夫人噙在眼里的泪给叫了下来。只哽咽着说了声“好 孩子”,便一把揽过青梅。连同屋里的仆妇丫鬟,不论真心假意,都陪着掉眼泪。 母女俩抱着哭了一阵,虞夫人先止住了,拿着帕子擦擦眼泪,又擦擦青梅的 眼泪:“嗨,这是高兴的事情,做什么哭成这样呢?”说着,笑了一笑,却又忍 不住去擦眼睛。 青梅见了,便也忍住了。使劲笑着说:“是,这是高兴的事情。” “来,好孩子,坐这里。”虞夫人拉着青梅挨在自己身边坐了,“陪娘好好 说说话。” 于是,两人便又闲聊起来,说的也无非还是些陈年往事。然而此时两人的感 情又进了一步,自然是聊什么都觉得舒畅。两人细细密密地,一直说到夜里,话 题也不知道转了多少转,这时候虞夫人又想起件新的事来:“青梅,我记得你说 过,你原来是在戚鞅家里做过,是吧?” “是。” “告诉过王爷吗?” 青梅想了一会,摇头说:“没有。不过跟胡先生提过。” 虞夫人点点头:“这就对了。” “怎么,戚大人他……?” 虞夫人一笑,说:“他刚起复了。” “呀。”青梅高兴得站起来,心里快活,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傻笑了一 会,又坐下来,拉住虞夫人的手说:“娘,我求你件事情——” “这孩子,跟娘客气什么?有事你就说。” “娘您能不能安排我出去一趟?我想去看看戚大人、戚夫人。” “那不成。”虞夫人斩钉截铁地说。转眼看见青梅脸上的笑容一敛,知道自 己语气重了。便拉过她,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慢慢地说:“好孩子,不是娘不体 谅你的心思,可是这中间的轻重厉害你要分清楚。王爷是为了什么才让你进我们 虞家的?你在戚家侍侯过这件事情,瞒别人还来不及,怎么能这么送上门去告诉 人家呢?” 青梅一怔,便低了头不说话。 虞夫人又说:“戚大人这次能起复,全是王爷看在你的份上。而且叫我看, 他虽然起复了,未必能留在帝都。你别急,听我说。王爷那么做是在情理之中的, 这对你,对王爷,对戚家,都好。其实想明白了,只要有你在王爷身边,戚家就 吃不了什么亏,这才是你对他们的报答。青梅,你以后也要记住,做事不可以冲 动,不能只看眼前,要学会看得远一些,要知道什么是真正能对自己,对别人都 好的,你明白吗?” 青梅默然良久。虞夫人的话好像每句都很有道理,然而感觉却又是那么陌生。 青梅慢慢地偎进虞夫人的怀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娘,我觉得好难……” 这句话勾起了虞夫人心底一桩大事。顾不得搂着她好好怜惜一番,便扳住她, 正色说:“青梅,娘有句要紧的话,想要问你。” 青梅有些骇异,忙说:“娘,你要问什么?” 虞夫人一字一字地说:“青梅,你是不是心里真有王爷?” 青梅脸一红:“娘……” 虞夫人极认真地说:“青梅,你要告诉我实话。你若是因为他是白帝才答应 嫁给他,那么娘就是拼上身家性命不要,也会为你作主。” 青梅先是怔怔地看着虞夫人,忽然间脸又一红,把脸躲了开去。 虞夫人见了,心里微微一沉。但是仍然不死心地问:“青梅,你是真心想嫁 给他?为了他吃什么苦也愿意?” 青梅轻轻点了点头。 虞夫人心里长叹一声,但脸上依然勉强地做出笑脸来:“好。这样娘就放心 了。” 其实是真正的不放心。以青梅这样温顺单纯的性情,将来在皇家内苑会有怎 样的遭遇,虞夫人觉得想也不敢想。然而转念间又觉得,青梅际遇不凡,也许自 有她的福气也说不定,这么一想,又感觉安慰不少。 青梅见她神情郑重,有些不知所措:“娘,你说得我心里好烦……” 虞夫人正出神,脱口而出说:“唉,以后才有的你烦呢。”话说出口,才觉 得不妥,便急忙用一句打趣的话掩饰过去:“嗨,我是在想,不晓得我家青梅以 后会生下多少小皇子,小公主来。肯定是个个淘气,整天缠着你,那才叫烦呢。” 虽然明知道是故意说出来取笑她的,青梅还是“腾”地红了脸,扭开了身子。 然而,这句话却也触动了青梅的心事。 那便是小禩. 青梅在虞府平静刻板的生活里,唯一的不平静,便是对小禩与 日俱增的思念。他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变天的时候有没有人记得给他加衣 服?虽然她知道其实这都是不必担心的事情,然而,那孩子从两岁开始就从来没 有离开过她。那种感觉,就好像心里被掏了一块,幽幽地空悬着,没有什么可以 填补。 “青梅。”虞夫人觉察出她的神情有异:“你好像有心事?” 小禩的事情,青梅原本是守口如瓶的。但此刻,她对虞夫人既然有了如对生 母般的信任,也就决定告诉她实情。于是她点头说:“是。”便把事情的原委大 致一说。 虞夫人笑道:“怎么不早说呢?” 这话叫青梅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娘有办法?” 虞夫人想了想,说:“办法是有,行不行就不知道了。明天我去找胡先生商 量商量,看能不能把孩子悄悄接过来,让你们母子聚聚。这不是难事,我想王爷 不致于不答应吧。” 青梅大喜:“谢谢娘了。” 结果过了两天,虞夫人带了胡山给的回音来找青梅。见面便先叹口气,说: “王爷说了,接孩子到这里来不行。怕这里人多口杂,传出什么不好听的闲话就 不好了。” 青梅大失所望。惦记了两夜一天,却是这样的结果,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 虞夫人却不着慌,拿眼睛瞟着她,慢吞吞地说:“不过——” 不过后面自然还有文章,青梅再老实,一听也知道这是虞夫人故意在逗她。 于是拉着虞夫人的手摇晃着,摆出女儿撒娇的姿态来:“娘啊,快说么,不过什 么?” 虞夫人笑了,却故意不开口。青梅是从小没有娘可以撒娇的,虞夫人是从来 没有女儿可以冲自己撒娇,两人这么闹起来,倒像享受一样。于是磨了好一会, 虞夫人才把话说出来:“不过王爷还说,在虞府里见不方便,不如到外面见。” “外面见?”青梅微觉惊诧,扬眉看着虞夫人。 “是。”虞夫人点头,待要往下说,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口头上顿了一 顿。她是一听到胡山带回的口信就急着过来告诉青梅,到此时才定神想了想。白 帝不让小禩到虞府,理由听来很明白。然而,连同后面说的不如到外面见,两下 对照,却又不明白了。风华正茂的一双男女,在外面幽会,任凭白帝怎么权势熏 天,要说到做得隐秘,杜人之口,总不会强过单一个孩子到虞府来。这么一想, 多少有些起疑。但,虞夫人也是精于世故的人,立刻就想到,白帝此举只怕让青 梅母子见面是幌,他自己要见青梅是实。念及这层,疑虑顿去,甚至还有些许好 笑。当下慢条斯理地说完:“就是明天午后。在丰山下知霜亭,你们一家三口好 好地聚聚。” 言语间把“一家三口”咬得格外重,掩饰不住的笑意。青梅顿时羞红了脸, 想笑又想嗔地,低下头去。 子晟约青梅见面的丰山,在帝都城西。与荆山,岷山,瑶山一并,称“秋苑”, 景色秀丽,是皇族狩猎玩乐的所在。 虞夫人原本想过自己陪青梅去,这是考虑到白帝与青梅毕竟都年轻,有她这 样年长的妇人相伴,可以避嫌。但是转念想到,白帝与青梅相识,尚在自己之前, 两个人月余未见,他又如此安排,只怕有什么话要私底下说,自己跟去反而不便, 所以打消了念头。 秋苑四峰之中,丰山最靠帝都。然而即便如此,青梅的车驾从虞府出发,足 足一个时辰才到。 下了车,眼前蓦地一亮。此时已经是春暮,又正午后,阳光明艳,照着其碧 如荫的一片草坡,坡上清溪濯濯,缓缓淌过。一座古朴的六角石亭傍水而建,青 梅抬头去看亭上的匾,认得前面的一个“知”字,后一个想来就是“霜”字了。 亭下十数侍卫扶刀肃立,亭上却只有四五个仆妇,候在石阶上,见青梅来了, 一齐蹲身请安:“虞小姐。” 为首的赵婆婆,青梅认得,正是侍侯过她进虞府的。此时自然也较别人熟络 一些,含笑迎上前来:“虞姑娘请到亭里歇息。” 青梅四下一望,不见子晟和小禩的踪影,不觉有些迟疑:“怎么,王爷他— —” “王爷府中还有些事情,稍后便到。请姑娘先休息片刻。还是,老奴陪姑娘 四下逛逛?” 青梅释然,笑着说:“那就不必了。我在这里等就是。” 在亭中坐定。丫鬟端着果盘上来,盛的是香梨,碧藕,火枣,葡萄几样水果, 又奉上茶。时至暮春,天气渐热,帝都习俗,喝的是消暑的菊花茶。青梅接过来 喝了一口,只觉花茶的清香之外,另有一股甘甜之美,原来是茶水中又调了蜜汁, 于是忍不住又喝了两口,才放下。然后抬起头对着奉茶的丫鬟,笑了一笑。这笑 固然是茶喝得通爽,舒心的表示,其中也不无赞赏,感谢的意味。 转念之间,却想起虞夫人的教诲:“天家面前,不可轻言轻笑。就是打赏下 人,也不能泛。我知道你的性情,对谁都好。可是多了,就不值钱,对谁都好, 就等于对谁都不好。”这些话听在青梅耳里,直有心惊之感,那都是她从未想到 过的道理,然而她知道虞夫人的嘱咐确是出自慈母之心,她想要前途走得顺利, 就不得不照着去做。所以,念及于此,立刻就有些懊悔。但,那个丫鬟脸上一闪 而过的喜色映在眼里,联想起自己的身世,忽然又感到宽慰,觉得一笑便让她这 般高兴,也未始不好。 然而这么一来,气氛就有些冷场。白府来的仆妇见她神色不定,低头不语, 不明白她的心事,不敢贸然开口。赵婆婆便看看她的贴身侍女彩霞碧云,也不言 语。彩霞机警,当即会意,笑着说:“小姐,这么闷坐着也没意思,不如来玩开 交吧。” 青梅含笑点头。这是将一根绒绳结成圈,套在两手间,或勾或翻或挑,看谁 玩的花样新奇,叫别人开不了,散了交,便算嬴了。其时无分贵*,在女子中间 十分流行。这也是青梅平时喜欢玩的,彩霞投其所好,果然提起了她的兴致。 青梅当初在戚府,就常玩这游戏,一群年轻女孩儿,心灵手巧,自然是花样 层出不穷。这时彩霞碧云,连白府的丫鬟们都顺着她翻,更是玩得畅快顺心。 不知不觉间小半个时辰过去,赵婆婆往远处一望,面露喜色:“王爷来了。” 青梅抬头看去,果然尘土轻扬,由远而近,正是白帝的车驾。青梅忙丢开手 上的绒绳,起身移步下了石阶。 子晟的车马极快,片刻之间已在眼前。青梅方才的一点愉悦平静的心情荡然 无存,代之以难以抑制的紧张。当马车在几步之外停稳,眼望着那道车帘,一颗 心更是要跳出来似的,也不知究竟是为了小禩还是子晟? 下车用的蹬墩刚放妥,便见车帘一掀,车内子晟一声“禩儿小心”还没有说 完,小小的人影如一阵风般奔了过来,径直扑进青梅的怀里:“娘——” 青梅下意识地搂住孩子。脸贴着脸,熟悉的触觉,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只 觉得热辣从眼眶中涌出,忍了一忍,两颗眼泪终究夺眶而出。 “禩儿……” “娘。” “来,让娘看看。” 说着松开手,往后退开一点,好仔仔细细地看清,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可有 什么变化? 眼前的小禩,果然有了很大的不同。一身华贵簇新的衣饰自不必说,一张小 脸也较以前饱满红润了许多,很明显胡山说的不错,他在白府确是得到了极好的 照料。 青梅心中宽慰,亦有对子晟的感激,这时才忽又想起他似的,惊醒过来。方 发觉到他正站在一旁,含笑地看着他们母子。 青梅连忙拭了拭眼睛,款款拜倒:“民女见过王爷。” “嗳,算了吧。”子晟一把拉住她的手,笑着说:“在外面还这么跪来跪去, 多累。” 青梅脸微微一红,轻轻一挣,想把手抽出来,无奈子晟却握得更紧了。 “来,让我看看你——” 这话真是现买现卖,青梅的脸益发红得发热了。然而子晟却不以为意,一双 眼睛很留意地看着她:“似乎瘦了?虞家对你不好么?” “那怎么会?”青梅急忙分辩:“义父和娘对青梅恩深情重。” “那好极。”子晟欣慰地微笑:“我想虞简哲心地宽厚,也并非虚名。” 但他的眼睛丝毫没有打算从青梅脸上移开的意思。这种如网一般的眼神,青 梅是熟悉的,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窘迫却又压倒了旁的感受。转头看见小禩笑嘻 嘻的神情,更是脸红过耳,极力向后退开半步,以几不可闻的声音提醒:“王爷, 小禩在这里……” “哦。” 子晟省悟了。笑着看了看偎在青梅身边的小禩,轻轻地揪揪他的耳朵,说句 :“小东西。”这么一来,总算松开了青梅的手,让她回复了些许自然的神态。 “来。”子晟顺势牵起小禩的手,举步往亭里走。而小禩很自然地,转身向 青梅伸出了另一只手。青梅略一迟疑,握住了他的手,跟着一起走了进去。这时 的情景,不禁想起,虞夫人那句玩笑的话:“一家三口”,羞赧之外,忍不住感 到窃窃的喜悦与温暖。 知霜亭中原有石桌石凳,但子晟径自依着阑干坐下,惬意地往石柱上一靠。 青梅见了,便倚着另一端的石柱坐了,小禩靠在她的身边。坐定之后,赵婆婆就 引两个年轻妇人上来给青梅见礼。一唤荀娘,一唤玫娘,都是二十四五的年纪, 眉目清秀,看来敦厚,可靠。 赵婆婆说:“这两个是小公子的奶娘,虞姑娘看看,可还满意?” 青梅微笑点头。 赵婆婆又说:“她们都是崔王妃选的。按例还该添两个,崔王妃说,这两个 先使唤着,等虞姑娘过府之后,请姑娘自己再好好选不迟。” 她口中的崔王妃指的是子晟的二妃崔氏。因为俗称慧公主的正妃甄氏,早已 断发隐居,所以实际上掌着白府家务的就是这位崔妃。听说她秉性平和,不似另 一位嵇妃的跋扈,所以上下都颇得敬重。这些事情青梅听虞夫人说了不少,所以 赵婆婆一说,就明白。但要如何回答才合宜,却没有底。想了一阵,才说了句: “叫崔姐姐费心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得体,但语气失于平淡,加之迟疑良久,反而得到了相反 的效果,让人以为她是有所不满。所以赵婆婆有些为难了,又要揣度她的心意, 又要思忖着和缓。把这情形看在眼里,又明白青梅心思的子晟,不得不帮她寰转 一下了。于是对着赵婆婆点点头,说:“你办的不错。回去告诉崔妃,虞姑娘很 满意,余下的事情按她说的就是。” 赵婆婆这才松口气,施礼告退了。而子晟望着青梅,也有所思虑。 向天帝奏请纳青梅为侧妃的奏折,誊好已经数天,却依然放在案头,没有递 上去。以子晟此时的权势圣眷,娶一侧妃,自然绝不会存在不奏准的可能,而他 心中的顾虑,在迟疑几天之后,终于被胡山一语道破:“王爷认为,以虞姑娘的 品性为人,真的宜于入宫为妃吗?” 这是胡山受虞夫人所托,要接小禩去虞府与青梅母子见面的时候。子晟正对 着那道奏章,犹豫的神情便落在他的眼里,这当然也是因为子晟对他的信任,而 不需要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心情。胡山与子晟相交已逾十年,对他的了解非常人 可比,也因此,胡山对青梅的事情一直采取了旁观的态度。但此时,面对子晟的 迟疑,他又觉得亦不防在事情还未定局之前,再提醒几句。 子晟当然明白胡山的意思。然而,他对这样的问题,却只能报以沉默。 胡山揣度他的心情,索性更进一步地建议:“其实王爷真的想留虞姑娘在身 边,也不必非要册立她为妃。” 但这次,子晟却不加犹豫地回绝了:“不,那不行。” 要留在身边,又不立为妃,意思自然是收做侍妾。这倒不是胡山看轻青梅, 而确是出于更周到的考虑。但,子晟对此,想也不想地,就驳了回去。 为什么?驳回之后,才想到这个问题。不忍心,不愿意,自己也不甚了了地, 就是不能容忍这样一个念头。这样的感觉,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身不由己。那 天在洛水河边,看到那样一个瘦弱单薄的女子,明明是怕得发抖,却又一副凛然 的神态,自己不由自主地便要为她出头。这种情形,从那时开始,就仿佛不受控 制地发展下来。至于未来会变成怎样,行事素来缜密冷静的子晟初次有了不愿去 想的感觉。 念及此处,子晟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终于惊动了青梅,原本已为子晟的沉默有些忐忑,此时提起勇气问 了句:“王爷,怎么啦?” “噢,没有什么。”子晟很快地回答。他看见青梅疑虑的神情,觉察自己出 神得久了,便刻意要让气氛轻松些,于是笑着对小禩说:“禩儿,在这里坐着多 闷,叫荀娘她们带着外边玩玩去吧?” 小禩心里其实极想,但仍然回头征询地去看青梅,待青梅笑着点头,这才一 跃而起,跑了两步,又站住,很规矩地行了告退礼,这才随着奶娘跑着跳着往山 坡上去了。 “这孩子真是乖巧。”子晟半欢喜半喟叹地说了句:“你是怎么教出来的!” 青梅心里自然也如普天下做娘的一样,有说不出的得意,但嘴里仍是说: “乡里孩子不懂事,叫王爷操心……” “没有的事。”子晟立刻打断:“我府里现在也养着两个孩子,但有禩儿一 半懂事,不知能省我多少心。” 不说“我的两个孩子”,而说“养着两个孩子”,这就有些古怪。青梅记得 虞夫人说过,白帝子息单薄,有过一儿一女,都未满周岁就夭折了,却并没有提 过,还有两个孩子的事情。所以青梅心里不免疑惑,便答了句:“王爷说笑了, 小公子必定是极好的。” “好什么?顽劣不堪!”子晟笑着摇头,然而语气之间分明透出宠溺之情: “大概是让我给惯坏的。” 青梅更不明白,但她心地纯厚,其实并不介意。起身从桌上果盘里取了个梨, 一面用柄小刀慢慢削着皮,一面问:“小公子多大啦?” “小的那个,叫邯翊,跟禩儿同年,也是五岁。他是我三伯青王的孙子,我 堂兄阖垣的遗腹子。结果他娘生下他也死了,我看他孤儿可怜,就奏明祖皇,抱 回来养了。这个,算是过继给我的。” 其实子晟过去还是白王的时候,与青王父子颇有过节,如果换了对帝都朝局 略有所知的人,多半就会想到别处。但青梅不同,子晟这样说,她就这样听,不 虞有他。 “另一个是原先端州侯文家的孩子,叫文乌,比禩儿大两岁。他是我五姑母 荣真公主的孙子,说起来也是亲戚。他只有一个娘还在,我看翊儿年幼,未免寂 寞,所以时时接他过来住一阵,也好做伴。这两个孩子凑到一块,唉,真是什么 祸都能惹出来。” 青梅笑了:“小孩子,哪能不淘气?” “这话不错。”子晟也笑了:“我小时候,也淘气。” 说着,多年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变化,那是成年之后回 想儿时特有的七分喟叹,三分得意。 “我十四岁那年,还带着四五个侍卫劫过法场。” “哦?”这话大出意外,青梅停下手,很感兴趣:“王爷救谁啊?” “胡先生。” 子晟的语气理所当然,就仿佛青梅早该知道似的。然而青梅这却是第一次听 到这段往事,不由便专注起来。但子晟心里想的依旧是自己的少年任性,说得并 不仔细:“那时,胡先生被人诬陷,卷在人命官司里。眼看要行刑,我就不管不 顾地上去劫了法场。” “可是,”青梅眼角含笑,“王爷要救人,也不必劫法场吧?” “话是这样。可是,一则事情紧急,再则,自然是为了好玩。你想想,劫法 场——”子晟手一挥,仿佛仍握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英雄救知己,这样的故 事在少年的心里,何等激动人心,向往不已? “不过,为了这个,父王差点赶我出去。阖府上下一起求情,才饶过的。” 说到这里,笑容渐敛,回想起那时几乎有一年的时间,被严命闭门思过,如 同幽闭一般的日子,对于跳脱少年,不啻是一种折磨,现在想起来,仍是不胜其 苦。但,也就从那时起,从轻狂渐渐磨砺得老成,及至离开北荒,正因为已然变 得沉稳的个性,才能在步步荆棘的帝都走过来。回到眼前,自己如今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地位,这中间经过了多少波澜曲折,人事变革?此时想来,真有如同 一梦的恍惚感觉。 “原来,王爷与胡先生那么早就相识了。” “是。” 子晟简单地回答。其实,他与胡山正式结交,有如今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 是再过一年,他的父亲先白王詈泓病重,自己代行北荒政务起始的。但他觉得这 就不必要解释了。定一定神,见青梅将削好的梨打成片,装在果盘里端在自己面 前,便捻起一片放在嘴里。 “你也吃嘛。” 不料青梅一迟疑,摇摇头。 子晟奇怪:“怎么?不爱吃梨?” 青梅脸一红,轻轻说:“老话说,‘二人不分梨(离)’。” “哦——” 子晟恍然,继而大笑。“那好,”忽然身子向青梅倾过,压低声音说:“咱 们就不分梨。” 说完复又大笑。青梅奇窘,顾不得上下,拧开脸去。过了一会,忽然听子晟 没有了动静,才转头来看,见他微阖双目,似乎十分惬意。 良久,念了句:“嗳,难得半日悠闲。” 青梅看着他:“王爷忙?” 子晟没回答。自从做上白帝,每天看不完的奏折,见不完的人,千头万绪, 又岂是一个“忙”字能说尽的?所以,更珍惜的是现在这样云淡风熏,悠然自得 的辰光。这么一想,倒记起一件事来:“可惜。” 青梅问:“怎么?” “忘了带琴箫出来。” “王爷爱听琴?” “是。从前父王常常弹琴奏箫,他那管箫可称冠绝天下。也教给我一些,可 惜这些年太忙,都搁下了。记得最后一次好好地奏箫都已经是……”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发觉下面的半句话不宜说。因为那次与合奏的正是如 今隐居的正妃甄慧!不但如此,那时先储帝还在世,而甄慧亦与先储承桓有婚约。 所以,这段往事,于情于理,都不堪再提。幸而青梅老实,对他说了一半的话也 不以为意,只是笑着说:“王爷这时要找琴箫,可不容易。” “嗯。”子晟点头,想了一想,问青梅:“会唱歌吗?” 青梅连忙摇头。 “哪能呐。”子晟笑:“你这年纪的女孩儿怎么都会唱几个歌。” 就这一句,果然套出了青梅的实话:“会的都是极俗的民间小曲儿,怎好唱 给王爷?” “怎么不能!”子晟兴致勃勃:“正想听民歌换换口味。来,拣你拿手的唱 一支。” 青梅还在犹豫,子晟又再鼓励说:“不要紧!只管唱,好坏都没人敢笑话你!” 话到这里,青梅也只能犹犹豫豫地开口了,顺口而出的,果然是自己最熟的 一首:“泣泣复泣泣……” “等等。” 子晟打断她。青梅以为自己唱错了哪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但他只是问: “这歌是不是该有鼓铃?” 这是种在鼓中嵌铃的乐器,声音清脆但粗陋,流行于民间,唱歌时用来击打 节拍。这一问,足见子晟于音韵,确是极为精通。 青梅未想到他会知道这种简陋的乐器,怔了怔,回答说:“是。” 但是此时手边自然不会有鼓铃。子晟思忖了片刻,吩咐身边一个丫鬟:“你 把头上的发簪给我。” 丫鬟依言拔下银簪。子晟又把石桌上两个果盘倒空了,用银簪轻轻敲着盘子 的边缘,“叮咚”之声竟真的与鼓铃有几分相似。 这一来,连青梅也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禁哑然:“王爷是怎么想来的?” 子晟笑着说:“因陋就简,聊胜于无。” 但这确是好了许多。青梅将拍子“叮咚”“叮咚”地敲出来,无形中心情平 复了不少,较之前的感觉,几乎就像是过去在姐妹中间唱歌娱乐的情形了。 “泣泣复泣泣泪湿江边堤送儿上天途一去无归路莫道母心冷怨儿实命苦” 原本含笑的子晟,听到青梅开口间,这凄苦悲凉的调子,笑容慢慢隐去。然 而青梅渐渐动情,并未注意他的神情,继续唱道:“汝父临江住劳劳日耕锄汝母 机织勤朝朝不得息岁赋去七八寒酸尚可度贫家贫亦足无料祸事出邻乡有恶主强占 我家租汝父恨难平欲向府督诉狼狈与天吏反被恶人诬忿忿忧成疾可怜人鬼殊临去 发悲语:天人既食我家黍如何不闻我悲楚? 言罢人去哀伤徒。“ 唱到“悲楚”二字,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鹤唳云霄,然后复又盘旋而下,渐 低渐弱,到句末的“徒”字,直如风中枯叶,缓缓飘零。 到此时,周围的仆妇无不动容。这些人各有凄苦身世,听来尤感触心,又不 敢流露,只能极力忍耐着,不让心里的悲伤,眼里的泪水现出来。有一两个,几 乎要喊出口:“别唱了,别唱了……” 只有子晟,还能维持面无表情的神态,继续听着。歌声忽然转为激越急促: “孤寡无所依嫁作林家妇后父虽非恶岂如比生父? 林家亦难为但教衣食足衣食足无忧安宁度春秋春秋只三载天怒洪水浊洪水连 三月水去无归处无奈断肠痛卖儿为天奴天凡两相隔相见永无期舔儿寸寸肤良言切 切嘱在家千般苦慈母终相恃一朝为人仆郁郁谁汝诉? 行事多思量差池无人护!“ 青梅咬字极其清晰,所以虽然调疾快,却唱得明明白白。子晟不自觉间微微 背过身去,若有所思地望向别处。亭中隐隐有压抑着的唏簌唏簌的抽泣声。而渐 缓的歌声,终于唱到了结尾:“戚戚语难毕天吏促登途垂涕沾衣襟一步三回首转 眼不见儿惟有天地芜——” 最后一个“芜”字,极低极缓,悠长如泣。但,已经没有人去在意什么声情 并茂,什么余韵深远了。几个难以自持的丫鬟,悄悄地退出知霜亭,背转了身偷 偷拭泪。年长的几个还可以勉力维持常态。赵婆婆端了茶递到青梅手上,强笑着 说:“虞姑娘喝茶。姑娘真好歌喉!” 这首歌谣,青梅从第一次听到,就记住了,也不知哼过多少遍,只觉得就像 为自己写的一般。所以,这时唱来,虽然心下凄凉,却不似旁人那样刺心刺肺地 难过。等从歌境中回过神,觉出周围的气氛不对,这才意识自己唱的歌大不相宜 这个场合! 不知如何挽回,只好期期艾艾地告罪:“王爷,青梅不懂规矩,唱错了歌。” 子晟轻轻摆摆手,表示没有关系。然后深吸一口气,才能保持平缓的语气。 “赵婆子。” “老奴在。” “你记着,回去告诉崔妃。就说我说的,叫她看看府中的侍女,能多放出去 些就都放出去。还有,”略一沉吟,又加一句:“从今年起,把放出去的年纪再 往前提两年。” “是!” 赵婆婆极响亮地回答了一声。转身又对青梅深深一福:“老奴也替府里的下 人们谢谢虞姑娘。” 青梅觉得意外而又十分快活,心里又酸又甜的滋味一涌一涌,激动地看着子 晟,很想说几句够份量的感激的话,却只叫了声:“王爷……”就说不下去。 但她既敬又爱的神态,确已给了子晟极大的满足。不由欣慰地一笑,说: “来,还坐这里。我还有话说。” 青梅重又倚着石栏坐下。便听子晟问:“这歌儿你哪里学会的?” “我也不记得了。不知哪里听到,就记住了。” 子晟点点头,又说:“这歌,唱的是凡间的事。” 这是明摆着的,然而在天界也广为传唱,这一方面是因为天人中也有同病相 怜的,另一方面则是同情凡人际遇的也不无人在。青梅回想唱词,心下怆然,不 由脱口而出:“有些凡人,实在是可怜。” 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好。当初先储帝承桓在位,对凡界颇多善举,一度甚至 推行凡人自治的政措。然而帝懋四十一年的轩然大波,乃至那年末先储的垮台, 说到底,都是因为他这些举措惹恼了天界世家豪门。因此,四十二年起,当时掌 权的金王将先储政举悉数作废,遂回复到原先唯天人尊的局面。及至金王倒,白 帝回朝,天人一边倒的情势亦无丝毫退减的迹象。此时的帝都,连一句向着凡人 的话都无人敢轻易出口,这,即如青梅这样的贫寒小民,也很清楚。所以,青梅 心知自己话说得没有轻重,一颗心立刻提了起来。 然而,却不曾想到,子晟听过之后,竟喟然长叹一声,说了句:“何止是有 些!” 青梅震动了。子晟竟有这样的态度!她即便对朝政无所知,也明白以白帝的 身份,他的态度不知可以左右多少人的命运。譬如此时这句话,倘若传了出去, 只怕立时就会震惊天下。这样想着,青梅觉得莫名的紧张,同时也不知哪里来的 勇气,竟大着胆子说了一句:“王爷想想办法,让他们过得好些?”顿了顿,又 加了句:“就好像,王爷方才对府里下人那样——” 后一句说得傻气,子晟忍不住笑了,说:“这可不是一回事。府里的事情我 能作主。” 言下之意,另一件事是他不能作主的。青梅又不明白了,疑惑地笑着,说: “我还以为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呢。” 子晟淡淡一笑。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是纯出对天家毫无所知的小民想像。然 而,也不怨青梅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来,便是自己,在十几年前少不更事的年纪, 不也憧憬过一朝权柄在手,号令四方的威风么?而今在位日久,才渐渐品味个中 滋味,远非当年所想。更何况,自己虽然已经是万人之上,毕竟还在一人之下— —这半句,绝非可无可无。而且他总觉得天帝于自己,始终有种若有若无的隔阂, 这种感觉,没有任何明迹,却如同心头云翳,无法挥抹。想到此处,心中不由泛 起难以言述的疲倦和烦闷,立刻转开思绪,把话题接上方才,说:“你知道前年 颁下的‘七不召’和‘轮赋’令吧?” 七不召,指的是独子,年迈,家里已出了役奴等七种人,天人不得强召为奴。 轮赋,是凡界九州,三州为一轮,每三年可有一年减为半赋。这么提起,青梅的 确是听说过的,于是点头回答:“是。” 子晟轻叹道:“我现在,最多只能做到这种地步。” 即便是这种地步,里面的波折艰难,当面背后,肘掣口舌,已经难以言述。 有承桓的前车之鉴,他不能也不敢轻举妄动,那种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心情,委实 是憋闷得不行。想到此,忍不住又重重叹了口气:“唉,这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 法,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那,”青梅窥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问:“就没有别的办法?” “办法有。但眼下不行。” 也没说是什么办法,也没说为什么现在不行,但语气从容,叫青梅听了,不 由就会松了口气,觉得很有指望。于是展颜一笑,又流露出那种钦慕的眼光。 子晟却觉得自己说得多了,微微有些懊悔。但话已出口,只好叮咛几句: “青梅,这些话我们私下说说可以,不能传给外人。” 说着扫了一眼旁边侍立的仆妇丫鬟,冷冷道:“你们也记着。府里的规矩你 们都知道,今天的话如果传出去半句,打死算是轻的。” 众人一齐回答:“是。” 青梅虽然并不知道比“打死”更重的是怎么样可怕的刑罚,但是看到仆从们 噤然的神情,心里也不由掠过一阵凛凛寒意。 子晟看见她的神情,知道话说重了,吓到了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存心 想开句玩笑,于是笑着说:“不要紧。就是真传了出去,我抵死不认就是。” 这玩笑不高明,青梅很勉强地跟着笑了笑。 所幸这时小禩回来了。红扑扑的小脸,跑了一头的汗,油亮油亮的。玫娘连 忙取了手巾过来,给他擦脸。小禩却忙着要把收获亮给青梅看,凑到她身边,把 手一扬,居然是一把草梗。 “哟!”青梅笑了:“怎么拔了这么多的‘酸梅子’?” 子晟在旁边看着,问:“这不是芜叶草么?” 青梅说:“是。因为味道是酸的,所以我们都管它叫‘酸梅子’。”一面拿 过一根,手指一拧一抽,剥去了皮,将芯放在小禩嘴里。 子晟看小禩含着草芯,似乎很有滋味的模样,不禁很是讶异:“这能吃吗?” 青梅点点头:“能啊,我们乡间小孩子常吃着玩。”说着童心大起,剥了一 根,递给子晟:“王爷试试?” 子晟接过来,迟疑着端详一阵,才将信将疑地放进嘴里。 ‘酸梅子’入口极酸,子晟没有防备,登时眼睛眉毛都拧到了一处,几乎立 刻就要吐出去。可是见青梅和小禩都笑嘻嘻地看着,才忍了一忍。说也奇怪,这 么一念之间,就觉得味道没有那么酸了,再过片刻,舌间竟渐渐溢开一丝甘甜清 香,十分好过。 于是欣然点头:“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小禩就要再给子晟剥。青梅却明白,对子晟来说,偶然尝尝不过是一时新鲜, 绝不是真的喜欢,所以连忙拦住了。想了想,问子晟:“要不,王爷再吃个梨?” 这是青梅的细致,知道吃了‘酸梅子’,甘甜过后,喉间便会发涩。 “不必,拿碧藕过来吧。” “好。” 青梅亲手端了果盘过来,子晟用小金*子*起一片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一 面闲闲地问道:“青梅,你喜欢桂花,还是牡丹?” 青梅不免诧异,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想想说:“都喜欢。” 子晟摇头:“那不行,只能喜欢一个。” 青梅哑然,不由好笑,觉得这简直是不讲理么。可是也知道他这么问肯定是 另有缘故,于是回答说:“那,还是桂花吧。” “哦?”子晟目光一闪,问:“为什么?” 这倒把青梅问住了,想了一阵,才慢慢说:“牡丹好看,桂花素净。” 子晟点点头,也不再细问,略微提高了声音:“赵婆子。” 赵婆婆应了一声,在面前站定。子晟吩咐:“回去告诉季海,叫他把樨香园 收拾出来。” 乍听起来是很普通的话,然而精明的赵婆婆分明怔了一怔,才连忙回答: “是。”这让青梅觉得其中必有什么不寻常的意味。 但不容她细想,听见子晟又在说:“再等一个月,大概能准备齐全了。” 青梅愣了一会,才想明白,说的是他们的婚事。顿时脸上又有些发热,侧开 身去,低头不语。 子晟看的有趣,似笑非笑地,故意逗她一句:“等急了吧?” 青梅连忙摇头:“没……” “嗳,你不急,禩儿可急。他天天想着要你过来。” 小禩还不懂得青梅的窘迫,当即响亮地附和:“对呀对呀。娘,你快来和我 们一起住吧。” 一句话,说得青梅涨红了脸,欲怒不能地,拧了拧小禩的脸蛋。 子晟纵声大笑,只觉得许久以来,都不曾这样快活过! 笑声未息,只听辔铃叮当,一骑快马远远而来。在亭前唏呖呖一声长嘶,勒 住了,马上的人滚鞍而下,向知霜亭疾跑几步。子晟的贴身侍从黎顺见状,迎了 出去。来到阶下,与那人低声交谈几句,转身回到亭中,向子晟禀报:“王爷, 端州军报。” 子晟皱了皱眉。这样专差来送的军报,必然是极其重要,所以,虽然并不情 愿,仍然站了起来。仆妇扈从不等吩咐,也各自收拾,预备回程的车驾。 而青梅,片刻之前还羞窘得恨不能甩手离去,转眼却已经化为满腔的别愁。 牵着小禩的手,将他们送到车边,小禩又说了一遍:“娘,你快些来和我们一起 住吧。”这时非但没有了方才的窘迫,反而也如孩子那样,有了前所未有的期盼。 “青梅。” 临上车的时候,子晟转回身来,叫了她一声。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地 一笑。这笑就如同一股暖流,直流到青梅心里去。 心底曾有过的最后一丝犹豫疑虑,因为这个笑容,而烟消云散。


 回到顶部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阿森
  2楼 博客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等级:蜘蛛侠 帖子:1162 积分:7825 威望:0 精华:0 注册:2004-5-28 16:08:52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11-8 14:28:40 [只看该作者]

四 白帝府邸,位于天宫西侧。当初子晟的父亲詈鸿获罪离开帝都,原先的白王 府就被收回,后来赐给了青王,两处并做一处成了青王府。所以,子晟由北荒扶 灵回到帝都,另买了宅第做王府,原来不过是个司正府,十分普通,这当然是因 为当时的白王并不得意。等到跃而为白帝,情况自然大不相同。这回轮到青王被 逐,于是多年经营,已经很具规模的青王府又被赐给子晟。子晟更进一步,索性 又将旁边两处豪宅也一同买下。其时白帝权势炙手可热,两家主人巴结不及,出 的价钱极低,没费什么就到手。三处打通,加以修葺规整,顿成一座宏敞非常, 巍为壮观的巨宅。帝都隐隐有“小天宫”的说法,这固然有讥刺其过于奢华的意 思在内,但也没有人真当一回事来挑剔,去碰那个钉子。 这座“小天宫”门前照例热闹非凡,车驾轿马,由东向西,摆得不见首尾。 子晟便吩咐车驾从西侧门进,为省许多寒暄的麻烦。 等到了内堂,早有仆人等候,趋前告知:“匡大人,徐大人和胡先生都在修 禊阁。”说的是吏部正卿匡郢,礼部辅卿徐继洙,与胡山一样,都是子晟极亲信 的人。于是更衣之后,径直向后园去。 后园十顷大的小湖,湖中央填起小岛,东西各有曲阑相连。修禊阁就是岛上 一座水榭。这都是原来青王修建的,子晟接过来之后,很自然地,拿来做了延见 亲信幕僚的所在。 进了阁中,见三人正在品茶谈笑。匡徐两人都在四十五六年纪,匡郢极瘦, 一脸精干之色,尤其一双眼睛,顾盼有神,徐继洙却是个胖子,团团脸,生性有 些木讷,然而为人清慎,而且在子晟还是白王的时候就与他交好,所以也很得信 任。 这都是亲信中的亲信,熟不拘礼,看子晟进来,起身一躬,就算见过。子晟 见他们神色轻松,知道事情并不麻烦,于是笑着坐下,说:“难得我腾出这半天 清闲,莫不是诸公看着难受,诓我回来的?” 胡山微笑,说:“事情不大不小,只是需要王爷回来商量商量,好拿个态度。” “不错。”徐继洙一面为子晟沏上茶——阁内备有茶炉,可以自沏,不必叫 仆人进来,一面接口。不知怎么,脸上有些忍俊不止的神色:“事情不算很大, 却可说是天下奇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看匡郢:“还是匡兄说吧。” 三人之中,匡郢最善言,于是当仁不让:“说奇闻不能算过。这六百里加紧, 专差飞报的军报,居然是为了一只鸡……” 一句话,把子晟听得讶然。转眼见胡山,徐继洙脸上都微微带笑,知道所言 不假,于是接着往下听。 “这事,其实还是出在东西二营。” 这,子晟倒是早已想到了。端州原属东府,其中谯明、涿光、边丘三县,地 处险要,为军事重镇。帝懋四十年东帝甄淳谋逆之乱平复,便将东府军撤出,改 驻天军。然而不久发现,这方法行不通。中土与东府,风土差别甚大,以至天军 人心浮躁,不安于职。再加上由中土到端州,路途遥远,军饷开支也殊为可观, 于是自四十二年起又改为东府军和天军一半对一半。 但,这么一来,又有新的麻烦。天军自恃中土正系,自然不把东军放在眼里, 而东军毕竟是强龙难压的地头蛇,又岂是易与的?这种地域风俗血脉的隔阂是最 容易产生的,不需要任何人从中撺掇挑拨,很自然地,端州驻军就分成了两派, 俗称东营和西营。 此时说的事,出在谯明县。谯明南有带山,西有谯水,自来是重兵驻扎的地 方。所以此地人口不过四万,驻军却也有三万之多。自然也有东西营的纷争,幸 而统军的赵延熙,比较明白事理,不偏不倚,弹压得很好,一直都没有出过什么 大事。然而,因为东府将军文义巡查到了端州,赵延熙北往边丘述职,不过十几 天的时间,就出了事。 事情的起因,就是东营少了一只鸡。本来是再小没有的事情,然而有人却想 起来说,看见西营有个叫李升的早上提着一只鸡,很像少了的那只。于是东营几 个人寻上门去,李升自然不承认,两下争论起来,不免推推搡搡。既然在西营地 盘上,东营的人当然没有讨到便宜。 结果当天晚上,李升和白天吵得厉害的几个在值哨的时候,被人套了麻袋, 扛到没人的地方,拳打脚踢一顿,又给丢了回去。这一来,西营自然不肯干休, 一定要东营交出打人的来。 东营却来了个抵死不认。既然没看见脸,怎么知道是东营干的?为什么不是 外面来的人?为什么不是西营自己的人?西营更有道理,驻营是什么地方?外面 的人怎么进得来?白天吵架晚上就被打,巧事也没有这么巧! 吵得相持不下。这时赵延熙不在,自然是副将代职。这副将胆子却很小,两 面都不敢得罪,不知怎么灵机一动,借着也有外面人干的可能,找了谯明司县会 同来办,意思自然是万一有事好推脱。 “谁知他胆小这司县胆更小。不但胆小,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浑人!”匡郢 一面笑,一面摇头,这笑多少有点“不笑还能如何?”的意味在里面:“也不知 是听了谁的主意,想了个再馊不能的办法——” 跳神! 这种设祭摆坛,求神问卜的法子,在民间确为盛行,然而竟至用到问案上, 而且煞有介事,只能叫人哭笑不得。而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众目睽睽之下,那 个所谓“巫仙”折腾半天,好不容易指出的“犯人”,竟是营里一个六十多岁, 瘸腿驼背的打杂老头! “其实这个主意虽然馊,可是想法却不全错。”胡山插了一句:“他想的是, 这么一来,顶多背个昏聩的名声,终归还是两边不得罪。” “是。”匡郢接着说:“可是结果却成了两边得罪。” 这结果一出,两边都哗然。非但没平息下去,反而更激起事端,双方都指对 方做了手脚,坏了“巫仙的法术”。愈吵愈烈,终于由吵而至动手。多年积怨, 一朝而发,酿成一场兵变,卷入数千人,死伤百余人。 匡郢绘声绘色地说下来,直把子晟听得啼笑皆非。木然半晌,才从牙缝里迸 出两个字来:“荒唐!” “王爷这话极是。”匡郢附和一句,又笑着说:“王爷可有留意,东西二营 都不说跳神荒唐,却都说是‘坏了法术’?” “这些兵士多从民间来。”徐继洙接口:“所以对这些巫神之术深信不疑。” 匡郢神情一敛,正色道:“可是这股风气如今有愈行愈盛之势,连帝都许多 官吏家里,做起事来,也要先求神问卜。照我看,还是要设法一整。” 子晟冷笑一声:“怎么整?根本是闲出来的毛病!” 三人尽皆默然。这句话可谓一针见血。但是这话,只有子晟能说,也只有在 这样的场合能说。其时天下赋税,十之七八,由凡界或者天界凡奴所出。而天人 之中,倒有一半,不事劳作,镇日游手好闲。天长日久,自然生出许多古怪花样, 如巫神之术,不过是其中之一。历代执政,都想了许多办法,终归治标不知本。 这种情形,子晟清楚,另三人也清楚。然而谁也不便接口,因为一往下说,就要 触及天凡两界的根本。 子晟自然也知道自己话说得冲动,不但冲动,而且无用。后一点尤其叫他无 奈,回想自己少年时代兴正矫弊的种种宏愿,如今也就只有消磨在亲信面前,发 几句牢骚而已。这番愁绪,下午被青梅一曲勾了起来,此时更是一股脑地涌上来。 这样心绪起伏,脸上难免阴晴不定。匡郢和徐继洙看在眼里,一齐望向胡山。 因为知道,三人之中,以胡山与子晟相交最久,也最深,所以希望胡山出言劝解。 然而胡山却深知子晟的性情,知道这样的情形,不打扰更好。果然,短暂的沉默 之后,子晟很平静地,自己把话题转回:“这件事情,虽然不算小,但也够不上 紧急军报,怎么会六百里加急送来?” 匡郢一笑,解释说:“这又是那个副将。既胆小又没肩膀,见出了事情,就 发了加急军报。军报也是语焉不详,事情始末还是从赵延熙信里知道的。到底是 他聪明,他是出事之后,赶回谯明。连夜写了信,用信鸽直接送到申州,所以今 天也到了。” “这就对了。”子晟点头。端起茶盏,一面用碗盖把浮着的茶叶,慢慢滤到 一边,一面接着说:“这事情,司县固然糊涂,那个副将也难辞其咎!如此小事, 居然还要拉上司县垫背。赵延熙我知道,为人才具,在将官之中,都是数一数二, 他怎么会用这样一个副将?” 这话问到了关键上。胡山用手捻着一把山羊胡子,悠然答说:“这副将不是 别人。王爷可还记得,两年之前,一个叫仲贵的人?” 这么一提,子晟果然想起来。这个姓仲的,原本是帝都城西一个混混。偏偏 有个花容月貌的妹妹,不知怎么走了门路,送到栗王身边,立成宠姬。于是凭着 这层关系,投到军中。记得当时私下里就颇多议论:“这样的人都要塞,早晚成 个祸害。”但,端州军务向由栗王主理,纵然知道,也只能苦笑。 “原来是他!” 一股欲怒不能的闷气,出在手中的茶盏上,“咣”地一声,重重搁在桌上。 胡山微微一哂:“王爷何须为一跳梁小丑动气?” 这话刻毒。表面说的是仲贵,而实际上骂的是谁?不言自明。子晟莞尔一笑, 便不言语。 匡郢趁这个空隙,把最重要的问题提了出来。“王爷,”虽然并没有隔墙有 耳之虞,仍然略微压低了声音,语气十分郑重:“这件事情,是办还是压?” 因为彼此极熟,所以问得非常直白。所谓办,小事化大,压,大事化小,如 何取舍,不在事情本身,而在各自的利弊。如果办,也就是俗话说“拔出萝卜带 出泥”的做法,就要看带出的“泥”够不够份量?倘或没有足够的把握,拔不出 萝卜反倒沾一手泥,自然得不偿失。子晟对这样的“花样”已然十分谙熟,想了 想,先问一句:“你们的意思呢?” “办不办各有好处,还是要看王爷自己的意思。” 这话自然是说三人合议的结果,认为两方面都没有足以定音的理由。但,以 这样的语气,其实是略微倾向于办,因为如果真的两者均等,那么为了求稳,通 常总是取不办。然而不管怎样,要先听子晟自己的态度,才能有所决定。 子晟微微颔首,良久不语,只是若有所思地用三根手指慢慢捻动面前的一只 茶盏。三个人都知道他这样的神态,是心里有难以决断的事情。所以,都默然不 语,不去打扰。 然而,沉默又再沉默,考虑的时间十分长久,仍然没有决断,让人心里不由 有些诧异。徐继洙先沉不住气,试探着说:“如果办,拿过端州军务应该没有问 题。” 这句话说得不高明,匡郢和胡山同时扫了他一眼。果然,子晟下了相反的决 心:“不必。还是压了吧。” 本来就是两可的事情,所以也没有太大的异议。只有匡郢比较偏向办,所以 略微不甘,想了想,说:“王爷,端州军务还在其次,主要是……” 说着右手两指一张,摆成一个“八”字。指的是栗王,因为栗王济简,排行 第八。 “最近几年,越来越喜欢揽权。这,王爷不会看不出来。所以,我以为此事 也不失为一个时机。” 子晟神情阴郁,看得出心中确实有所不满,然而沉默片刻,仍然摇头:“还 不到那种地步。”说着,迟疑了一阵,轻轻叹道:“父王兄弟十一个,如今只剩 三个……” 言出由衷,徐继洙是第一个,连匡郢也不禁动容。惟有胡山,极快地看了他 一眼,却没有说话。 定下来‘压’,接着就讨论如何压?首先是糊涂司县和副将仲贵。“司县当 然不能留任。至于仲贵,”说到此人,子晟脸色微微一沉,思忖片刻,说:“既 然不打算办,也就不用调,有赵延熙这棵树在,让他接着乘凉吧!降一级还留在 原处。这样,栗王也不至于说话。” 余下的事里,最重要的是该派一位钦史前往安抚。此人应当老成持重,能够 办事,不会再生事端,又不宜品阶过高,因为会显得帝都对此事大惊小怪。匡郢 主管吏部,当然先听他的意见。 匡郢想了想,提出一个人选:“毛显如何?” 毛显是御工司正,这是个闲职,所以离开几个月也不要紧。子晟和胡山还在 考量,反倒是平时思虑较慢的徐继洙第一个反对:“他不合适。” “怎么?” “他与冯世衡有过节。” “哦——”经过提醒,都想起来,五年之前,毛显与同为御工司正的冯世衡 打过一场口舌官司,最后闹到冯世衡调出帝都。冯世衡与赵延熙是同乡,私交极 厚。如此,让毛显去自然不合宜。匡郢点头:“不错,是我疏忽了。” 接着又提几个人,不是为人有欠持重,就是另有要务,不能前往。匡郢见一 时想不出合适的人选,正想说,这不是很急的事情,不防明天到吏部让属下检一 检再说,胡山却徐徐地开了口:“王爷,我倒是有个现成的人选。” “谁?” “戚鞅。” “噢!他——”子晟想了想,连连点头:“不错,就是他吧。他现在是虚领 的督辅司正衔,正好,这件事情办完,可以转到……” 说着转头问匡郢:“北桐府吏是不是还空缺?” “是。” “那好,就让他转到北桐府吧,那里不错。” 匡郢哑然。北桐当然不错!民风淳朴,富庶安宁,是出了名的福地。所以北 桐府吏一空,走了各种门路想要这位置的人络绎不绝,过了月余还没有定下人选。 然而,令匡郢惊疑的,并不是子晟轻易地就决定了这件事,而在于戚鞅一个金王 旧属,什么时候与白帝攀上了这样的交情?更可虑的是,自己竟丝毫不知情!然 而,看子晟的神色,匡郢知道此时不宜提出这样的问题,心里打定主意,要等有 了机会,私下里好好地探探胡山的口风。 正事谈完,又闲聊一阵,匡徐两人各有要务,不久便起身告辞。他们一走, 子晟与胡山独处,言谈又更加随意。 “我也算是坐朝柄政的一方天帝,连个混混也不敢处置!” 胡山笑笑:“其实王爷的‘不敢’,和栗王的‘敢’,完全是同样的道理。” 这道理子晟当然也懂,因为懂,所以更悻悻然:“自从金王下去,这几年他 插了多少人进来?到底要到怎样的地步才能罢手?这样闹下去对他自己又能有什 么好处?” 胡山觉得,这是明知故问。但这倒是不错的机会,可以把话说透。于是用极 平静的语气点破:“王爷受封的是西帝,不是储帝。这一字之差,就是栗王心里 想的‘好处’。” 子晟脸色有些苍白。天帝对自己的态度,让他感到难以释怀的,就是这件事。 从表面上看起来,西帝的尊荣不在储帝之下,但一字之差,名不正则言不顺。然 而再想下去,立刻触到心底一段极深的隐痛,数年前的往事从眼前一晃而过,不 觉有些恍惚。 但,只不过片刻之间,神情又变过了,变得很平静地,思虑着说:“栗王这 样闹,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如果真要揽权,就不该弄这些奇奇怪怪的人,胡作非 为。” 这个问题,胡山早已想过,所以立刻就有答案:“栗王的意思,无非是要‘ 闹’,因为‘闹’,才能够‘乱’。如果论正途上的才具,他绝对不是王爷的对 手。这,栗王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他才要搅一搅混水,搅乱了,说不定就有可 乘之机。” 子晟点头,随即轻叹一声:“如果这样下去……” 胡山果断地接上:“王爷当早做打算!” “为了他?”子晟看着胡山,极有自信地说:“不必。” 胡山一笑:“我说的不是栗王。栗王不足虑!” 这话大有深意,栗王不足虑,那么谁才是可虑的?想到这里,只觉得隐隐的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沉默良久,轻轻吁了一口气:“先生过虑了。” “是我多虑当然最好。”胡山知道已经说得足够,于是把话略为转开:“王 爷对中土军务如何看?” “这,”子晟想了一想,说:“我也有打算,但是不急在一时。” “不错,这不能急。但是现成有一个大为可用的人,王爷不可不留意。” “谁?” “虞简哲。” 三字入耳,子晟的神色顿时变得阴沉。其实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在胡山提出 让虞简哲认女的时候,就应该想到,然而,自己却在此刻才明白到胡山的机心。 这不能不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快。 胡山坦然说:“虞姑娘是虞姑娘,王爷不必往一处想。但有了虞姑娘,虞简 哲必然更心向王爷。我为王爷计,这件事,百利而无一害!” 子晟看着胡山,忽然之间,展颜一笑,语气非常轻松地回答:“先生不要多 心。我明天就把奏章递上去。” 这份奏章当然不会不准。 三天之后,旨意降到虞府。这是已经等了很多日子的事情,然而,当青梅听 着钦史念到“……兹以廷尉司正虞简哲之女,端庄贤淑,着封为白帝侧妃”,还 是不由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不能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幻? 旨意到达的当日,白府送的定礼也到了。送定的人是白府的大管家季海,媒 人请的是徐继洙,自然也要作陪走这一趟。 单看礼单,定礼也没有什么特别。白银千两,绢百匹,六样镶金嵌玉的器皿 之外,也与民间一样,有三牲和糕点。但天家风范,精美之处,就不是民间可以 想像的。文定之后,吉日也定了下来,在六月十六,恰好是一个月之后。 到了五月二十八,是定下纳征的日子。这是大定,花样并不比文定更多,只 是数量上翻了两翻。又过三天,仍是季海,过府请期,早已定下的吉日,这才算 是正式告知。 “王爷果然看重你。”虞夫人显出很欣慰的神情:“三书六礼,一点都不马 虎。” 青梅心里也觉得欢喜,但又有疑惑:“不是说,侧室不能用书礼吗?” “也不全是。”虞夫人想想说:“贵妃入宫,用的就是书礼。” 青梅听了,觉得也有道理,就不再问。 但这话是说不通的。白帝毕竟不是天帝,这是僭越!所以,虞夫人对自己的 回答,非但不能像青梅那样心安,反而生出一种难言的忧虑。自己也说不清,这 忧虑究竟是为了子晟的逾制,还是怕这样逾分的荣宠反而给青梅带来祸机? 这些想法当然不能对青梅说,在心里放了一整天,到了晚上,终于有机会向 丈夫说出自己的疑虑:“你看,我们要不要设法辞一辞?” 虞简哲想了一会,很有把握地说:“不用。” 虞夫人对丈夫很信服,见他这么说,先放下一大半的心。但仍要问问仔细: “为什么?” “三书六礼还未行的,只剩一书一礼。”虞简哲分析道:“白帝的身份,‘ 亲迎’之礼本来就不会用。所以,现在要辞,已经迟了。再者——” 语气微微一转:“以书礼迎侧妃,有嵇妃在先。” “哦——” 虞夫人露出恍然的神色。这样一提醒,她也想起来,三年之前,白帝迎娶嵇 妃的时候,已经用了三书六礼。那时他们夫妇私底下还议论过几次,对嵇家跋扈 很有些不以为然,然而毕竟事不关己,几年过去,也就淡忘了。 “上次是嵇家请到天帝恩旨。这次,”虞简哲说:“我听说是王爷自己请旨。” “这也是我不放心的。”虞夫人皱起眉:“我们家毕竟不能与嵇家相比。然 则王爷为何如此看重青梅?” “王爷此举未必是为了青梅。” 虞夫人不明白了,眉毛轻轻一挑,露出疑问的神情。 “一来,嵇妃骄横,据传和王爷,并不十分和睦。所以,或许王爷是借青梅 压一压她。二来……”虞简哲压低了声音,说出一个传闻:“我听说,王爷可能 要动他了。” 虞夫人的目光移到丈夫张开的两指,摆出的“八”字手势上,不禁微微一凛 :“真的?” “也未必,传闻而已。说是王爷为了端州的事情,很不痛快。果真如此,王 爷此举压嵇家,乃是敲山震虎。” “这人做事嚣张,刹刹他也好。” 虞简哲莞尔一笑。当初白帝清剪金王羽翼,虞夫人还说过几次“王爷行事太 狠”的话,如今将做自己的女婿,口风顿转,淳淳慈母之心,可敬可爱。转念间 见虞夫人的神情又有些郁郁,知道她的心思,忧虑既去,却又为子晟行书礼并非 纯为了青梅而觉得落寞。虞简哲对夫人的深情,二十年不减,当下温言安慰: “你放心,王爷看重青梅不假。否则,王爷想要一个青梅这样身份的女子,又何 必费这样的周章?” 这番话果然说得虞夫人展颜而笑,心中云翳尽去,只剩光风霁月。 自喜讯传出,虞府贺客如云,每天忙于迎来送往的酬酢,十分热闹。因为这 桩喜事,虞夫人特别吩咐,阖府上下,个个有赏,所以人人开心,精神格外抖擞。 青梅的嫁妆,是早就开始准备的。虞夫人一番真情,抱着决不能让青梅在这 方面吃了亏的心思,所以尽心尽力,几乎到了倾囊而出的地步。青梅心里过意不 去,几次开口,却都被虞夫人挡了回去。 “你别管。婚嫁的事情,听娘的就是。”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虞夫人心直口快,不容分说地打断:“这不算什 么。你是没有见过,真正富贵的人家,嫁女儿的气派。” 虞夫人这样说着,心里不由自主想起的,是那年早春,白帝迎娶慧公主的时 候,那种叫人目眩神迷的盛况。不见首尾的仪仗,穿红绣金,宫扇轻摇,旌旗招 展,远远望去,仿佛连天空的云霞,也失去了颜色。轿舆之前,一百六十对盛妆 的宫女,手捧花篮,将五色花瓣撒满了两丈宽,黄沙铺就的大路。听说单单为了 这些花,早一个月就将帝都附近的花匠聚拢,要让上万株花,恰恰在吉日的前夜 开放,才好在吉日的当天,保持花瓣的鲜艳。于是在那个薄雾轻寒的早晨,整个 帝都的空气中都漂浮着淡淡的花香……转念之际,生出无限感慨,什么是天家富 贵?什么是万民如醉?那才是! 然而,随即想到,那场旷世的婚礼,最后落下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尴尬 结局。富贵之下,究竟掩藏着多少人的悲欢?多少难测的祸福? 青梅却没有虞夫人那么多的感叹愁绪。安安静静地,专心绣着手里的盖头。 帝都习俗,新娘子头上的一块盖头,要自己亲手绣,不能假他人的手。这样规矩, 愁坏过不少动不了针线的女子,但于青梅,当然不算是难事。 虞夫人看在眼里,不由离愁伤怀。想想方才两个月的母女缘分,等青梅进了 白府,从此相见又不容易。又觉得这样短的时间,有许多的话都来不及说,倘若 再留她一两年,或者半载也好,可以多教她些言行之法,进退之度,如何保护自 己,如何驾驭下人,那有多好?这么想着,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抚着她的头 发。 青梅觉察,抬起头来,恬恬地一笑。这样安详的神态,让人看了,再乱的心 仿佛也会随着平静下来。虞夫人的心里,因此更升起怜爱之情,想着白帝的眼光, 实在不差。 转眼六月十六到了。这时已经入夏,帝都有神器护佑,不会很热。但几个喜 婆丫鬟,为了帮青梅梳洗上妆,穿妥厚重的嫁衣,仍是忙出了一身汗。幸而虞夫 人心细,立刻差人取了冰块放在屋里,加上青梅性情安静,这才保住脸上的盛妆, 不至于被汗浸花。 吉时选在酉时二刻,申初白府迎使到了虞府。虞简哲所料不差,白帝不可能 “亲迎”,所以用折中的办法,遣迎使送上迎笺,就算了全了六礼。到了申时二 刻,迎使看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向作陪的虞简哲说:“请出小姐吧。” 早有喜婆等着,把这句话传进内堂。于是在两个陪嫁丫鬟彩霞碧云的搀扶下, 青梅款款而出,到了虞氏夫妇面前,拜倒辞别。虞夫人看着青梅,眼圈一红,什 么也说不出来。反倒是虞简哲,嘱咐了几句,无非是“恪守妇道”之类的话,青 梅一一答应了。等说完话,喜婆捧出大红盖头,虞夫人接过来,万分不舍地,轻 轻抚着上面青梅亲手绣的一支并蒂莲,迟迟没有动静。 “夫人……” 虞简哲轻轻提醒。虞夫人这才省悟过来,努力做出豁达的笑容,将手里的盖 头盖在青梅头上。而眼中滚来滚去的两颗泪珠,终于落了下来。 迎使一见,连忙高声唱道:“请虞小姐上轿。” 应合着迎使的声音,繁密的鼓乐响起,热闹的场面总算遮掩住了离别的愁绪。 等花轿出了虞府,一路上听着送嫁的吹吹打打,青梅蓦然感觉到了难言的空 落和紧张排山倒海而来。等扶着轿杆的丫鬟彩霞悄悄地附在轿帘边说:“进白府 了。”一颗心更是高高地悬起来,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以至于等待了这么多 日子的时刻,都在恍恍惚惚中度过。如何下轿,如何进堂,如何成礼,都像在难 知真幻的梦中。 直到进了洞房,在床沿边坐下,喜婆丫鬟都退了出去,只剩下她独自一人, 才渐渐平静下来。这时候方发觉,一直紧紧攥着的两只手,都已经攥出了一手心 的冷汗。 蒙着盖头的眼前,只有一片暗红,隐隐可以窥见红烛跳动的光焰。青梅知道, 自己是在子晟所住的“宜苏园”内堂。这是事先就被告知的,新嫁的侧妃,要在 这里住三天,才会另指别院。 正堂宾客喧闹的声音,不断随风飘来,时轻时响,更显得洞房之中格外安静。 这时的心情才像新娘都会有的那种,兴奋与不安交织的感觉,飘忽忐忑。青梅很 想站起来走动走动,或者叫个人进来说说话,但这都是不行的。 所以她只能静静地等着,心里想不知道子晟几时才能过来?掀起盖头之后, 会和她说些什么?想了一会,又有点紧张,觉得他还是不要太快过来好,但是又 忍不住在心里计算时间,还要多久? 就这样各种情景也不知设想了多少遍,仍然不见子晟的影子,渐渐地,心里 的忐忑变做了疑惑,由疑惑又变得着急。 又不知熬过了多久,听见外间的仆妇丫鬟在招呼什么人:“云姑娘。” 然后一个极清脆的声音在问:“王爷到现在还没下来?” “是。” 那声音顿了顿,大约是思忖了一会,接着又说:“亥时都快过了,闹席也该 闹完了。秀荷,你到前面和黎顺说说,让他想法请王爷下来吧。” 叫秀荷的丫鬟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旁的人又招呼:“云姑娘,喝茶。” “不用了。你们几个,赶紧准备醒酒汤。” “怎么?”有人诧异:“王爷醉了?” “这不用问,想想就知道。”那女子略微提高了声音:“王爷如果不是酒喝 得过了,早就该下来了。” 青梅明白,这是说给她听的。果然觉得心里定了定,同时情不自禁地,对这 个声音清脆的女子产生了莫名的好感。 正想着,外间传来一片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大声说:“王爷来了。快!快!” 青梅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然而被盖头挡住的视线,提醒了她,又慢慢地坐 了回去。强作镇定地,继续听着外面的动静。 “哟!”那女子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怎么醉到这个地步?” “是几位王爷……”这个声音青梅认得,是子晟的贴身内侍黎顺。 “你怎么不早点想办法请王爷下来?”女子一面埋怨,一面吩咐:“拿醒酒 汤来。” “你也不是不知道兰王的做派,不是这样,还不肯让下来呢。”黎顺辩解, 忽然压低了声音,不知说了句什么。 “那不行。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是,王爷这样子……” “唉。”女子轻叹一声:“顾不了这么多了。反正,大喜的晚上住两个屋, 到哪里都说不过去。” “那好。”黎顺想想又说:“可是,要进去伺候吗?” “这……”女子为难了。想了好一会,才回答:“先替王爷更衣吧。两位, 也请进去替王妃更衣吧。” 后一句,语气比较客气,是对彩霞碧云说的。听到这里,青梅也已经明白了。 其时帝都的规矩,掀开盖头、喝过交杯酒之后,才叫仆从进去,换去厚重的吉服, 改为易穿的喜袍。而现在,事急从权,只能直接换上喜袍了。 要把吉服换掉,必须要掀去盖头,因为头上的珠翠也要一并摘下。于是青梅 的盖头就由彩霞代为掀开,而她花了几个时辰,梳洗穿戴的一身婚礼的盛妆,也 连新郎也未曾见过,就已经卸去。 彩霞和碧云,默默地忙碌着,什么也不敢说,甚至连目光,也不敢与青梅相 交。因为她们知道,青梅的心里肯定比任何人都要失望…… “小姐……王妃,”一切停当,彩霞才开口,迟疑片刻,终于只说了句: “奴婢们告退了。”临行之前,又将大红盖头,重新覆在青梅头上。因为此后内 侍就要将沉醉的子晟送进来,新婚的侧妃,在与白帝见面之前,先见到别的男子, 终归不妥。 等到内侍也退出,洞房的门被轻轻合上,周围完全地静了下来,青梅才慢慢 地伸出手,自己除去了盖头。眼前依然是如潮般涌来的暗红,红色的四壁,红色 的帐子,红色的被褥……还有已经烧残的喜烛,淌下的一大滩红蜡。 青梅怔怔地坐了很久,才轻轻吁了口气。转过身来,看见身边的子晟,沉沉 地睡着,脸上还有未褪尽的酒意。青梅还是第一次,可以从这么近的距离,肆无 忌惮地看他。从鬓,到眉,到眼,到鼻……看着看着,柔情慢慢地涌上来,漫过 了所有的失望。 青梅想,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了。 于是翻来覆去地,整晚都想着这句话。终于,在窗纸将白的时候,迷迷糊糊 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先看见眼前一片大红,竟不辨自己身在何处?愣了一会, 然后才想起自己已经嫁进了白府。回头去看,子晟却已经不在了。 阳光把窗外的花影映在窗纸上。青梅忽然想起来,这天早上应该去见子晟的 家人,连忙坐起来,叫:“彩霞——” 彩霞推门进来,先行请安礼,然后笑着说:“王妃醒了?” “快!”青梅慌张地说:“准备梳洗……” “不急。”彩霞安慰她:“天亮得早,其实刚卯时。” 青梅轻轻舒一口气,随即又问:“那,王爷呢?”话一出口,不觉羞涩,微 微侧开脸去。 彩霞装作若无其事,语气平淡地回答:“王爷一大早就出去了。临走之前吩 咐,等王妃醒了,梳洗穿戴,用过早膳,等王爷回来,再一块过去。” 青梅点点头。几个早有准备的丫鬟,便鱼贯而入,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梳洗。 一时穿戴完毕,不再是吉服,但仍是一身大红的衣裙。 到了外间坐定,一众仆妇丫鬟,连同彩霞碧云,一起跪下磕头,这算是第一 次正式见过了新王妃。 然后有个婆婆上前问:“王妃早膳想用点什么?” 青梅想想,随口问:“都有什么呀?” 那婆婆便唱歌般念了一长串:“酥姜皮蛋、三鲜鸭子、五绺鸡丝、羊肉炖菠 菜豆腐、樱桃肉山药、鸭条溜海参、烧茨菇、熏肘花小肚、卤煮豆腐……”念完 又问:“王妃想用点什么?” 青梅听得头直发沉,迟疑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 正在发窘,解围的人来了。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妃醒了 吗?” 青梅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得精神一振,认出正是昨夜的女子。 果然听见招呼:“云姑娘来了!” 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亮,一个年轻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青梅见她也 不过二十三四年纪,穿着官绿的小袄,鹅黄撒花的细褶裙,一身妇人的打扮,精 致的五官,带着精干的神色。青梅一面揣度她的身份,一面站了起来。 “哟!”女子似乎怔了怔,随即笑着上前:“王妃快请坐。如云只不过是个 下人,怎么当得起?” 说着跪下,清清朗朗地说道:“如云见过王妃。”一面说,一面叩下头去。 青梅观颜查色,知道她肯定不是普通的“下人”,连忙拦住了:“云姑娘, 不敢当。”又吩咐:“给云姑娘搬凳子。” 立刻有丫鬟搬了凳子来,如云却不肯坐:“王妃面前,如云不敢坐。还有, 请王妃叫如云的名字。王妃称‘姑娘’,如云受不起。” 虽然是客气,语气里却有不容置疑的味道。青梅有些迟疑,偷偷地瞟了彩霞 一眼,见彩霞微微点头,这才放心地改口:“如云。” “如云在!” “你可别和我客气。” 如云笑了:“如云怎么敢和王妃说客气?”说着不等青梅再说,转身问: “怎么还不伺候王妃用早膳?” 那婆婆便显得有些怯怯的了:“王妃还没说想用点什么……” 如云眼光一转,冷笑着说:“我知道了,你们准是又搬了那个大菜单出来。 没说错吧?” 果然没说错。那婆婆更加地畏缩。 如云回头看着青梅,笑着说:“王妃别在意,这菜单是宫里传出来的,说是 照着做,其实都是摆摆样子。”又问彩霞:“王妃平时早上都吃什么?” 彩霞说:“就是白米粥……” “菜呢?” “皮蛋,笋脯。” “那好。”如云吩咐:“上一碟皮蛋,一碟笋脯,一碟拌黄瓜,一碟鸡丝, 一盘芙蓉饼,一碗白米粥。”说完,问青梅:“这样行吗?” “好。”青梅欣然回答。 一时菜点上齐,如云怕青梅不自在,便悄无言语地侍立在她身后,这份细致 体贴,青梅觉得不能不有所表示。然而如何表示才合宜?青梅没有把握,因为不 清楚她的身份。于是青梅决定找个人商量一下。 找的人是贴身侍女彩霞。等吃完了,青梅站起来,递个眼色,叫了声:“彩 霞”,彩霞会意,跟着她进了里屋。 等彩霞掩上门,青梅便低声地问:“你可知道,这如云是什么人?” “这,昨天晚上已经跟府里的人打听过了。”彩霞也压低了声音回答:“这 位如云,原本是太妃的贴身丫鬟,太妃过世之前,把她给了王爷。她是从北府就 侍侯太妃的,又是太妃亲口许给了王爷,所以,很得信任,在府里说话也有些份 量。” “哦……” 彩霞向外瞟了一眼,又说:“听说她极会做人,上下都周旋得很好。不过, 她肯这样逢迎王妃,里面另有个缘故……这,说来话长,等闲着的时候再慢慢说 吧。反正,王妃毕竟是王妃,也不用特意去低就。” 青梅点头。想了想说:“不过,还是应该送份礼。你帮我看看,送什么好?” “好。”彩霞答应一声,四下里看了看。然而青梅的嫁妆,大部分都不在这 里。眼波转处,望见妆台上的首饰盒:“从这里挑吧。” 里面装的,都是虞夫人精挑细选过,特为带进洞房中,可见非同寻常。 “这就很好。” 彩霞拿的,是一对翠玉镯子。青梅一看,连忙摇头:“这不行。这是义父给 的见面礼。”说着,自己选出两样,一支镶玉的金钗,一朵珠花,中间嵌的一块 宝石异彩璀璨,也是价值非凡。 这也都是虞夫人亲手交付的,青梅其实十分不舍得,看了一会,终于下了下 狠心,递给彩霞。彩霞找了块大红锦缎包好,拿在手里,又随着青梅到了外间。 “如云,”青梅从彩霞手里接过东西,亲自递给如云:“两件小玩意,实在 拿不出手。” “哎唷,这怎么敢?” 青梅先在戚府,后进虞府,对场面上的逢迎,也知道不少,故意说道:“那 必定是嫌薄了?” 如云听她这样说,也不再辞。“这真是受之有愧了!”说着,作势要跪谢。 “如云,你不要客气。”青梅连忙拉住,很恳切地说:“我刚来,这里的规 矩,还不大懂,往后你还要多提点我才好。” “王妃的意思,如云明白。”如云正色说:“但是这话,应该如云来说。告 诉王妃一句实话,如云不是没有私心的。以后仰仗王妃的地方还多,这——暂且 不去提它,反正王妃以后自然明白。” 说着,笑了一笑。这笑非常真诚,同时也仿佛别有深意。 然而青梅无暇细想,因为恰在这时,院中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青梅猜想 到是子晟回来了,心忽悠一晃,顿时有些羞涩忸怩起来。



 回到顶部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阿森
  3楼 博客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等级:蜘蛛侠 帖子:1162 积分:7825 威望:0 精华:0 注册:2004-5-28 16:08:52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11-8 14:29:16 [只看该作者]

五但来的人并不是子晟。是一个小侍从,小跑着进来,利落地行了礼,然后 传话说:“王爷吩咐,软轿在园门接王妃。王爷说,他不进来了,请王妃准备准 备,这就一起过去。” “那走吧。”青梅以为子晟已经等在门口,急忙地,就要往外走。 “不忙。”如云说:“这是先来送信的,王爷还没有到。” 说着,领着几个丫鬟,又把青梅身上戴的首饰,前后仔细地理了一理。果然, 等收拾停当,有另一个报信的侍从来告诉,王爷就要到了。这才从从容容地走到 园外,方看见侍从簇拥之下,一前一后两顶软轿沿着门前一条鹅卵石铺就的曲径, 缓缓行来。 青梅见前一顶轿略大,揣度必定是子晟坐的,于是便往后一顶走。不想那顶 轿帘忽然掀开。 “青梅。”子晟含笑地将手伸出来:“到这里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是有话要说,这就不能不顺从了。青梅低垂着头上了轿,脸红心跳,连看也 不敢向子晟看一眼。幸而轿中甚宽敞,两人各坐一边,中间还空着一人宽的位置, 这也让子晟可以从容而视,把她的羞窘之态,尽收眼中。自从丰山一别,这还是 两人第一次这样面对面,不独青梅,其实子晟自己,也是略有窘意。 他是有些过意不去。因为知道,昨夜于青梅,是天下没有哪个女子不重视的 “洞房花烛”之夜,却因自己的宿醉,弄得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念及于此,很有 几分内疚。但,人到了眼前,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想了半天,才问了句:“昨晚睡得好吧?”话甫出口,就发觉说的不高明, 似乎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连忙改口:“我是说,住不住得惯?” 青梅心想,才一个晚上,哪里说得上住得惯住不惯?但是仍然微微点头: “挺好。” “那就好。” 话到这里,本来随口想说“当初嵇妃嫁进来,就是因为住不惯,折腾了好多 时日”,到了口边,又收了回去。但由嵇妃,想到几个孩子,这就有话可说了。 “待会你就能见到小禩了,他也来。” 果然,听了这句话,青梅脸上显出欣喜之色,随即肃然道:“谢谢王爷!” 因为家人见面的日子,把小禩叫来,由此一点,说明子晟确确实实,未把他当作 “拣来的野孩子”。 “这样的小事,何用如此!”子晟笑着,忽然压低了声音:“你已经是我家 的人了。” 这样调笑的口吻,叫青梅想起那日在丰山的历历情景,不由微红了脸,侧过 头去。 这时软轿,行至一处叫“颐云轩”的堂前,五楹的正厅,是逢喜事节庆,白 府内眷团聚的所在。等轿落定,彩霞便从后面仆从的队伍中抢上两步,来扶青梅。 然而,先下轿的子晟,很自然地回转身,向青梅伸出手。于是,子晟亲手扶 着青梅的一幕,便落进在场每个人的眼里。而门前石阶下,由各自仆妇簇拥着迎 候的崔、嵇二妃,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崔妃还没有怎样,嵇妃先忍不住,脸上变了颜色。 “姐姐,你看!” 崔妃为人谨慎,颇知分寸,对于嵇妃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然而 这笑皮里阳秋,足以激起嵇妃同忾之心,越发地面沉似水。等青梅渐渐走近,看 清这样一个先声夺人的新妃,不过是个姿色平庸的女子,更是忿忿难平。 青梅这时也已经觉察到,正盯着自己的一道冷淡嫌恶的目光。然而抬头看去, 却不由倏忽一惊。眼前的女子,长身玉立,极白而细的肌肤,直如冰雕雪刻一般, 再加上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更有种无可形容的韵致。只可惜既冷且傲的神态, 叫她非凡的风姿,变得不可亲近,几乎令人反感了。 青梅想,这位,大概就是虞夫人提过的嵇妃了。那么另一位,自然就是崔妃。 这时子晟站定,众人见礼,青梅也随着下拜。趁这机会,又从旁偷偷打量,见崔 妃虽然容颜秀丽,却没有嵇妃那样夺目的美艳,神态风范,也平缓得多,看起来 比较容易相处。 眼光由崔妃略往旁边移,立刻就看到了小禩. 孩子显然是受教过了,规规矩 矩地站着。但一双眼睛片刻不离得紧紧盯着青梅,那是无可掩饰的感情。 青梅心里一颤,努力忍了忍,硬起心肠把眼光转开了。 这边见礼完毕,子晟便指着两个女子,告诉青梅:“这是崔妃,这是嵇妃。” 果然如青梅所料。 青梅欲待行礼,崔妃先一步拉住她的手,叫了声:“妹妹!”说着看了看嵇 妃,含笑道:“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们比你早侍奉王爷几年,就算 我们居长吧。” 这话可谓通情达理,就算心高气傲的嵇妃,也只得和缓了神色,顺从地称一 声:“妹妹。” 于是青梅敛衽为礼,将两人都叫做“姐姐”。子晟在旁边含笑看着,觉得很 满意,特为给了崔妃赞许的眼色,知道是她的功劳,才保住这番和乐溶溶的景象。 然后招呼孩子过来,青梅这才注意,小禩之外,还有一个男孩,大两岁的模 样,好奇地看着青梅。一双乌亮的眼珠,一刻不停地在转,给人的感觉,总有点 机灵过头,带着几分狡黠似的。 “文乌,过来给四婶见礼。禩儿,你也来见过你娘。” 两个孩子各有乳娘领着,过来给青梅跪下行礼。青梅从彩霞手里取过见面礼 给了,都是早就准备好的,或金或玉的吉祥符。 但,礼备了三份,却只有两个孩子。青梅记得,子晟曾经提过,还有一个和 小禩同岁的孩子,却并没有看见。无疑地,子晟也已经留意到了,扬脸叫过旁边 一个管事模样的,问道:“翊儿呢?”语气里颇有几分不悦。 管事的小心地回答:“翊公子伤风了。” “怎么回事?昨天中午还好好的。” “是……昨天下午玩的时候,掉后园池子里了。” “掉进池子?”子晟的声音相当严厉了:“怎么会掉进池子的?乳娘没有跟 着吗?” 管事的睨着子晟的脸色,吞了口唾沫,吃力地解释:“是昨天和文公子两个 人逗着小猫玩。后来不知怎么,那小猫爬上了池子旁边那棵大樟树,翊公子就上 去捉它,结果……” “淘气!”子晟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摇头。旁的人则是想笑不敢笑地, 偷偷莞尔不已。 接着又问:“有没有传太医看过?发烧了没有?” “幸好天热,没有怎么。请太医看过了,太医也说没有大碍,只开了帖发汗 的药,已经喝了。”说完,又问:“请王爷的示下,要不要请公子过来?” 这次是崔妃说话:“要是没什么大碍,还是请翊儿过来吧。一大家人在一起, 难得的。” 管事的看看子晟,见他没有异议,便转身去了。 这时方始留出说话的空隙,还是崔妃开言招呼:“进里面去说吧,在这里站 了半天,咱们不累,孩子们可要累了。”说着笑了一笑,拿眼睛看着子晟。 子晟笑着点头:“早该如此。”便拾级登阶,进了正庭。身后众人依序而入, 在堂上坐定,各自的仆从站在身后端茶侍侯。 趁这机会,崔妃先跟子晟说几件府里的家务,都是与各王府往来的礼单。子 晟听完,微微点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才慢慢地说:“这些事情,你和季海商 量着办就是。”崔妃便笑笑。 顿了顿,子晟又说:“前几天,兰王看中那本墨紫,不要忘了送去。” 崔妃说:“这事,季海已经同我说了。但‘春阳’、‘夏明’两个园子里都 有墨紫,不知兰王看中哪本?” 子晟想了想,说:“那就把两本都送去。还有前天鹿州进的那对红喙雪鸦, 也送去给兰王。” 崔妃点头答应。正事说完,便聊闲话。青梅初来,嵇妃气盛,只好崔妃找话 来说。 “妹妹。”崔妃微笑地,抬起眼睛招呼着青梅:“妹妹在家里,喜欢做些什 么?” “对了。”嵇妃附和,她一开口,总带着点盛气凌人的语调:“喜欢什么? 作画,弹琴,或者下棋?” 这样的措词口气,实在让人觉得刺耳。青梅忍了一忍,平静地回答:“平时 常做的,是刺绣。” “哦——” 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这样的声音。所不同的,崔妃语气平和,嵇妃却有几 分失望似的。但她心思转得倒极快,立刻就说:“那你的盖头一定绣得很好。” “哪里的话,普通得很。” “绣的什么花样?” “并蒂莲。” 嵇妃点点头,说:“好,改天到你那里去,让我看看。” 青梅正要回答,便听厅门的侍从拉开嗓子传告:“翊公子来了!” 说着,便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孩子,走了进来。果然年貌身量,都与小禩相 仿,眉目清秀已极,竟带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似的,叫人不能不多看几眼。而最 令人见之难忘的,是小小的年纪,竟然就已经有种高傲到不可一世,却又从容不 迫的气派。青梅觉得,这孩子与子晟酷似得有如亲生。 孩子到了子晟面前,跪下行个礼,叫声:“父王。” “好,好。去见过你四娘吧。” 孩子站起来,转向青梅。却不忙着见礼,抬头瞟着她,上下打量几眼,忽然 用童稚的声音,清脆响亮地说道:“她不好看,还不如我的丫鬟!” 这一句话,听得嵇妃几乎没有笑出来,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轻轻掩住了嘴。 而旁的人,却无不惊得呆住,错愕地看着才五岁的小公子邯翊。 子晟也随之一愣,但立刻醒悟过来,沉下脸喝道:“放肆!谁教你这么说话 的?” 听到后半句话,邯翊身后的两个乳娘,登时苍白了脸色。邯翊却撇了撇嘴, 不服气地说:“没有人教我。” “还嘴硬!” “是没有人教——” 这样的倔强!顶得子晟的怒气,愈加地欲罢不能。但怒到极点,神情反而平 缓下来,不再色厉言疾。只有眼光,冷冷地盯在他的脸上。 如此眼神,使得还没有正面承受,只不过从旁看见的人,也忍不住打个寒战! 邯翊毕竟还小,不禁露出怯意,吓得后退了两步,不自觉地往乳娘身上躲去。 这情形让崔妃觉得不能不说话了。迟疑了片刻,终于小声提醒:“王爷,虞 妹妹才来……翊儿还不懂事,王爷何必生这么大气?” 青梅还不像崔妃那样熟知子晟的性情,不知道他原本将会有绝大的发作,所 以,她也体会不到旁人那种惶恐担忧。她的心情,或许是满堂人里面,最平静的 一个。在她看来,孩子不过是说了一句再老实没有的话。童言无忌,因而非但不 觉得恼火,反而有些好笑。这时听见崔妃说话,便笑着附和:“正是。到底是小 孩子,想什么就说什么。” 语出轻松,绝非做作,这让子晟不能不留意了。眼光从邯翊脸上转到青梅脸 上,见她神情自然,眼角含笑,心里不觉有些讶异,也觉得宽慰。再转回看着邯 翊,眼神便和缓了许多。 崔妃趁机指点孩子:“翊儿,去!给四娘陪罪。” 邯翊看看子晟,看看崔妃,又看看青梅,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叫了声“四娘”, 跪下来磕头,嘴里低声咕哝了句什么。诸人都以为是赔罪的话,想来孩子脸嫩, 不好意思大声说。 只有青梅,听清楚了他说的话:“我才不是小孩子!” 这话更是倔强得孩子气,然而,青梅知道不能再像平时对付孩子的办法,一 笑置之。于是收敛了笑容,用对大人说话那样,淡而平静的口气说:“起来吧。 这才是懂规矩的样子。”说着,转脸看着彩霞。彩霞便把备下的礼拿出来,由青 梅亲手交给邯翊。 邯翊接过来,这次的回答,倒是响亮而合礼:“谢谢四娘!” “客气什么。”青梅回答。用这样平淡的口气,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说话,在 旁人看来是有些古怪。但也不知是为什么,青梅觉得自己对这孩子就是发不出脾 气来,而顺着他的意思,却像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 于是,颐云轩白府诸人的相聚,总算就这样在一派和乐中顺了过去。 青梅再回宜苏园,坐的就是另一顶软轿了,因为子晟要去前厅,处理政务。 但有件极好的事,让青梅想不起任何的失望,就是临走之前,子晟吩咐让小禩同 去宜苏园。 母子两人,在颐云轩中,碍着规矩,连话也不曾说几句。青梅还好些,难为 小禩,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熬到此时,一上轿,便猫在青梅身边,嘀嘀咕咕地 说起话来。 青梅自从三月里与小禩分开,也是到了这时,才真正有机会和孩子说话。心 里有数不清的问题,都要好好地问问。这段日子都是怎么过的?每天做些什么? 吃些什么?合不合口味?乳娘好不好?……一路说到宜苏园,园里的丫鬟仆妇, 早上被如云镇了镇,这时侍侯得便很殷勤。青梅却又顾不上了,略为收拾,就拉 着小禩到了里屋,掩上了门,母子俩可以好好说话。 说得多了,孩子有些答不上来。只说乳娘很好,吃得也很好,怎么个好法? 说得不清楚。青梅便细细地问:“喜欢吃的都有什么?” “芙蓉饼,豆蓉糕,松子糖……”说了几样,都是小食。想了想,又说: “不过,都没有娘在家做的豆饼好吃。” 青梅笑了:“这孩子!咱们家里吃的,哪比得上这府里的点心好吃?” 小禩想了一会,还是说:“是没有娘做的好吃。”特为把一个“是”字咬得 极重。青梅知道孩子是念旧,心里感动,伸手揽过他来,搂在怀里。 小禩在青梅怀里靠了一会,忽然抬起头,问了句:“娘,邯翊为什么说娘不 好看?” 青梅倒没想到他还记得这句话,不禁愣了一愣。 小禩看着青梅,一字一字地说:“可是我觉得,娘是最好看的。” 顿了一顿,又说了一遍:“娘最好看了。” 这纯是稚子之心,真情流露,毫无机心。青梅觉得眼眶一热,连忙侧过身去, 用绢帕拭了拭,又回转来,笑着说:“你看你,瞎说什么呢?” 小禩不服:“我没瞎说!我真是觉得……” 青梅连忙掩住了他的嘴:“行了行了,娘知道了。”想了想,嘱咐一句: “这些话,可别跟别人说。” “那王爷呢?” “不能说。都不能说。” “为什么?” “怎么这么多问?”青梅招架不住了,笑着捏捏小禩的鼻子:“别管这么多, 记着娘的话就是了。” 小禩闪着一双眼睛,终于点头不问了。 青梅却又想起件事:“你该叫邯翊公子,谁教你叫他名字的?” “王爷说的。” “王爷?”青梅动容了:“王爷怎么说?” “他说,叫公子显得太生疏。他还说,我和邯翊两个,该像亲兄弟一样。娘, 邯翊是我弟弟吗?” 青梅没有听见小禩的问题。她的心里,被如潮水般涌来的,温暖的感觉包裹 住了。她知道子晟不会亏待小禩,却从未想过,会有这样视如己出的关爱。感动, 感激,交织在一起,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疑惑…… 青梅忽然记起子晟最初见到小禩的情景,心中一动,想到,子晟是不是原本 就认识小禩?但,念头才出来,自己就打消了,这孩子几个月大就给扔在净月庵, 两岁就跟着自己,子晟又怎么会认得他?于是那一丝疑惑稍纵即逝,没有留下什 么痕迹。 然则子晟为什么要如此看待小禩?青梅思忖一阵,从子晟对待邯翊的神态举 止,找到了答案:子晟子息单薄,所以极喜爱孩子。这么想想,自觉很有道理, 替子晟设身处地,他也该有子嗣了。 想到这里,脸忽然红了。却又叫小禩看出来:“娘,你怎么啦?脸这么红, 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没事。”青梅急忙地掩饰:“对了,告诉娘,你住的园子叫什么名字?” “叫……”小禩想了好久,才迟疑着回答:“好像是叫‘叹气’。” “‘叹气’?” 青梅愣了一会,忽然掩着嘴,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亏你想的!天底下哪 有园子会叫这个名字的?” 这天青梅留小禩直到日落西山。母子俩同桌用膳,加上环伺的丫鬟凑趣,轻 言笑语,很是热闹了一阵。之后,小禩便由乳母荀娘玫娘带着,依旧回自己住处。 青梅虽然有几分不舍,但想到如今见面容易,也就放开了。况且,才到掌灯时分, 黎顺就来传话,说子晟稍停即到。 这一来少不了又要妆扮修饰,一阵忙乱过后,子晟果然依言而至。他因前夜 的内疚于心,这晚刻意地要加以补偿,自然别有一番旖旎风光,青梅这才体味到 新婚的愉悦。 一时事毕,却看见子晟披衣下床,又叫进司帐的丫鬟,伺候穿戴。青梅一惊, 连忙坐起:“怎么?王爷还要出去?” 子晟转过身,双手按着她的肩,看她躺下,含笑道:“你睡着吧。这几日太 忙,压了许多事情,再不办了,更加拖个没完没了。” “哦——”青梅轻声地答应着,也说不出是顺从,还是失望? 子晟又说:“你自管睡,不用等我。我回来晚了,就到北屋去睡。” 青梅点一点头,看着子晟去了。方才的欢喜片刻就不见了,心里空落落的, 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呆了良久,动了动身子,只觉得酸软难言。于是轻轻叹了口 气,慢慢合上眼睛。 然而想睡,却哪里睡得着?躺了半天,索性还是起来。自己找件衣裳披上, 又唤彩霞进来。 彩霞正与人闲聊得高兴,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兴头上的笑意。看见青梅 独自闷坐着,连忙收敛了,问:“王妃怎么起来了?” “躺不住,起来坐坐。”青梅淡淡地回答。她本来想说,叫彩霞来说说话, 这时倒不忙提了,先问:“你方才同谁说话,这样高兴?” 这么一说,彩霞又露出原先那种喜色来:“是这里的丫鬟,秀荷。” “噢。”青梅记得她:“说什么呢?” “说了好多府里的事……”彩霞说着,忽然灵机一动:“王妃,要不要叫她 来,一起说说话?” 果然,青梅欣然点头:“好。” 彩霞去而复回,带进一个丫鬟。年纪与彩霞仿佛,也在二十出头,一身绿衫。 进来先跪了礼,爽脆地叫声:“王妃”,神态机敏,娇俏可人。 “奴婢早已经伺候过王妃一回了。”秀荷笑着说:“王妃必定记不得了……” “怎么会记不得?”青梅接口:“就是别的记不得了,你沏的那杯菊花茶, 我可还忘不了。” “看!”彩霞瞧着秀荷:“我说过,我们王妃对下人最好。” 秀荷眉开眼笑,蹲身一福:“那,奴婢再给王妃好好地沏杯茶来。” “也好。”青梅想了想,说:“你沏三杯来吧。” 话里的意思,另外两杯当然是给彩霞和秀荷。两人一听,异口同声地说: “这怎么敢?” “唉——”青梅轻轻叹了口气,“关起门来,还有什么敢不敢的?就当是, 你们两个好好陪我说会话吧。”说着,又微微笑了笑。 这平和的,又仿佛带着一点萧瑟和惘然的神情,倒让两个侍女都不能再反驳 了。

不多时,秀荷捧着茶进来。青梅指着对面的两个凳子,让两人坐。两人谢过, 拿捏着坐下了。 三人对坐,一时反而没有话说。彩霞便看了秀荷一眼,秀荷刚巧也在看她, 两人对视,都嘻嘻一笑。青梅看了,暗自讶异,心想才一天的时间,这两人居然 就这么熟了。 正想着,听见彩霞说:“王妃,这事可真巧了——” 青梅问:“怎么?” “我和秀荷两个——”说着两人又相视一笑,方才说下去:“我们两个原本 是同村的姐妹!” “哟!”青梅哑然地,“这倒是真巧。” “可不是。”秀荷说:“我们两个同年,小时候两家住的只隔一道墙,喝的 是一口井的水,一块玩,玩晚了就一床睡,真跟亲姐妹一样。” “后来我们那里遭匪难,”彩霞接着说,“我们村死的死,逃的逃。我们两 家的大人都不在了,我们两个,也落在人贩子手里……”说到这里,说不下去, 神情黯然。 秀荷也一脸凄凉,轻轻说了句:“王妃那天唱的歌,真好……” 青梅不知怎么安慰,又想起自己的身世,也陪着默然不语。闷坐一会,彩霞 先醒悟过来:“看,说这些做什么?” “正是!”秀荷也跟着笑了:“奴婢们嘴笨,请王妃包涵。” 气氛重又轻松起来,青梅便问:“那后来你们怎么认出来的呢?” “是彩霞先认出我来的——” “就是那天在丰山,看见秀荷,就觉得面熟。”彩霞说,“可是那时候人多, 没机会说话。昨天又见到,就问了问,果然就是的。” “我们分开的时候才八岁,彩霞跟小时候一点也不像了,我就没认出来。” “是。秀荷没怎么变,还是那个样子。” 说着又笑,彩霞就说:“秀荷,我看你跟王妃也投缘,不如你就跟了王妃, 我们一处,多好!” 秀荷是满心愿意的,便抿着嘴笑,眼睛看看青梅,低声道:“就不知道王妃 会不会嫌我笨?” “那怎么会?”青梅连忙说。但,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因为该如何开口 要一个丫鬟?心里没有底。所以迟疑着,说不下去。 彩霞比较熟悉青梅的性情,看出她的心思,便说:“这事,是不必王爷过问 的……”说着看看秀荷。 “是。”秀荷会意:“王妃若不嫌弃秀荷,等闲的时候,跟云姑娘说一声就 行。” “那……好吧。”青梅终于点头了。 彩霞便看着秀荷笑。秀荷心花怒放地站起来:“奴婢谢过王妃!” “坐着,坐着。”青梅说。等秀荷坐了,才又问:“你们刚才说得那么高兴, 在说什么呢?” 彩霞回答:“正说到云姑娘的事——”秀荷忙使了个颜色,彩霞便不往下说 了。 青梅并未留意。但这话提醒了她。“对了,”她问道,“早上你说如云这般 待我,另有个缘故,那是什么?” 这话问得太直了。秀荷扫了彩霞一眼,意思是怪她出言不慎。彩霞也有些失 悔,讪讪地说:“都是胡言乱语的事,王妃就当作什么也没听见过吧。” 这下,连青梅也看出些端倪,反而更激起了好奇之心。因此鼓励说:“不要 紧,你尽管说。” 话到这里,不能不说了。彩霞正色道:“这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奴婢说了, 王妃可要为奴婢作主。” 说得这样郑重,青梅也不由肃然:“好,你说,我绝不会跟别人提起。” 于是彩霞向四下望了望,虽然无人偷听,依然靠近青梅,将声音压低到勉强 能听清楚的程度:“听说,云姑娘外面有人了。” “啊?”青梅失声惊呼,又慌忙掩住,也压低了声音:“真的假的?这可不 是闹着玩的事情。” 秀荷轻轻叹道:“如果一点准也没有,谁敢传这件事?如今,府里上下,知 道的人已经不少了,唯独瞒着王爷。” “可是,如云不是王爷的……”毕竟是新妇,说到“侍妾”两个字,却有些 羞于出口,微红着脸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是!”秀荷是司帐丫鬟,见得多了,反而比较从容,截上去说:“正是这 样。倘若云姑娘还是普通丫鬟,那还有寰转余地,可是如今她已经从了王爷,所 以……”说到这里,就不往下说。 青梅却有些疑惑:“所以怎样呢?难道王爷还真的会处死她吗?” 秀荷瞠然看着她,觉得这话也太天真了。白府里若要处死一个不贞的女子, 岂非比捻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彩霞却知道,在青梅心目中,白帝始终是温言和婉 的模样,所以难以想象,子晟会有怎样严厉的举措。 因此,轻轻叹了口气,说了句:“王爷,毕竟是王爷。” 青梅听了,便不言语。默然良久,才又悄声问:“那,如云那个,那个…… 是什么人?” “不很清楚。”秀荷摇头,“只听说是个侍卫。” 这青梅又不理解,总觉得想不通,如云怎么会弃白帝而选择一个侍卫呢?想 到后来,只觉得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别的人终归不能明白。静了一会,想起另一 件事:“可是说来说去,这同我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到时候我还能救她吗?” “正是。”秀荷看着青梅,很认真地说:“如果到时候还有人能救她,也许 只有王妃了。” 青梅吃惊地问:“为什么?” “因为谁都知道,王爷最宠王妃。”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青梅很想这样问。可是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 是红着脸,故意地说:“好啊!这就敢拿我开心了。” 秀荷连忙说:“奴婢万万不敢。可是奴婢说的都是实话。这府里谁都知道, 王妃还没有过门,王爷就把樨香园给了王妃……” 樨香园。青梅心中一动,仿佛明白了,可是又未曾完全明白,那种感觉堵在 心头,憋得难受。因此顾不上羞赧,要问个明白了:“慢点说。樨香园是怎么回 事?” “樨香园原本是王爷修了特为给太妃住的。”秀荷说到这里,口气顿了顿, 露出惋惜的语调:“太妃心地宽厚,待我们下人也好,可惜福薄,这座王府还没 有修好,就去了。这几年,樨香园一直是空着的,就连嵇王妃,都没能要去。可 是王妃一说喜欢,王爷就给了王妃……” “等等。”青梅又打断了。看看彩霞,又看看秀荷,略显迟疑地说:“你们 都知道的,我并没说过这样的话。王爷只是问我,喜欢牡丹还是喜欢桂花?” “一回事。王爷那么问,就是让王妃挑园子。王妃若说喜欢牡丹,那必定是 ‘春阳’,因为种的牡丹最好。王妃说的是喜欢桂花,所以王爷就把‘樨香’给 了王妃。从前太妃,最喜欢的就是桂花……” 原来是这样!青梅心头一热,甜而酸的,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由眼 前想到起初,许多的情景都清晰历历地从心底闪过。子晟的每句话,每个动作, 每次安排,一个注视,一声呼唤,直到早上那次众目睽睽之下的搀扶,许多原来 模模糊糊,不明所以的事情,此时也仿佛都有了意思。青梅这时,才算真正感受 到子晟那番确确实实的深情,是如此真挚而厚重,几乎有了承受不起的感觉。由 这感觉又至惶惑,不明白自己何以能够得到这样的关注?但这迷惑于感动之中, 毕竟又不过十分里的一分。 心神不定中,秀荷后面的几句话就没有听见。等好不容易定下神来,听见秀 荷说:“……所以,这府中上下,谁看不出来王爷对王妃的恩宠呢?” “那不见得。”彩霞笑着顶了她一句:“今天早上那婆婆还拿着菜单难为王 妃呢。” 翻出这桩公案来,秀荷也给说得有些窘:“那个婆婆是个没眼色的。倘若这 里还是赵婆婆在,就绝不会有这种事情。” 青梅一怔:“怎么?赵婆婆不在这里了吗?” “是。”秀荷轻声回答:“给撵了。” “为什么?”青梅惊讶了。 “还不是她闹的!”秀荷撇一撇嘴,伸出三根手指来晃了晃。 青梅知道,说的是嵇妃,但又觉得这样议论似乎不妥,因此默然不语。 秀荷不曾会意,依然往下说:“那天不知怎么想起来,要吃蒸包。指定了要 用二两面做十个,陷还不能小,皮还不能破。稍有不合意就退回去重做。来来回 回好几笼,都不满意,气得掌厨的直想摔了锅子。后来让赵婆婆知道了,就给顶 住了,说,要么就这笼,要么就没有了。”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唉,其实赵婆婆原本不是爱管事的人,那也不是她 的事,也是实在气不过,才说那句话。结果那边知道了,一通大闹,不依不饶。 没办法,只好让赵婆婆走了。好在她也是王爷小时候就在府里伺候的老人,所以 王爷也不亏待她,给了她一处田庄,让她享清福去了。” “就是这么回事。”秀荷说着,又叹口气,压低声音,大有不吐不快的模样 :“那边难伺候,是人人都知道的。花样又多,脾气又坏,进府三年,不知道撵 出去多少丫鬟,除了她自己带来的,就没有人能留得住。刚开始王爷还优容她, 这两年也不太愿意见她了。可是王爷不去,她心里又不痛快,倒霉的,还不是下 人们?就像赵婆婆这样,还算是小事呢。” 秀荷停了停,脸也有些微红,显得心里忿然。然而这个话头,青梅不愿接, 彩霞不便接,这一停,就沉默了下来。反倒是秀荷,有些不安了,于是笑着,自 己把话转了:“所以,能跟着王妃是秀荷求不来的福气,只求王妃千万别嫌奴婢。” 青梅微微笑笑,仍然没有说话。她此时想的,是另一件事,便是在这白府之 中,尤其面对有骄横的嵇妃,自己何当自处?她很想问问眼前两个贴身侍女,但 话到口边,又犹豫了。 想起的是虞夫人的千叮万嘱,见人只说三分话。青梅很信服虞夫人,但这做 起来,又何其地难?单单眼前,才不过一天的时间,自己和这两个丫鬟就不知说 多了多少话。想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又觉得已然如此,那句话倒也不防 说了。 “你们说,我该当如何对她?” “她”是谁?彩霞秀荷自然明白。 秀荷先脱口而出:“有王爷在,王妃何用顾忌她?”语气十分断然。然而话 甫出口,就知道不妥。即使真凭白帝宠信,可以压倒嵇妃,看青梅的性情,多半 也不会这么做。何况,因宠遭妒,受人暗算的事,听到见到的也多了,锋芒毕露, 确非上策。 所以,立刻挽回:“自然,也不必做得太过。” “是。”彩霞附和一句:“其实也不用特为怎样。” “王妃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末了,两个机灵精干的侍女一起说道。 于是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然后转到旁的,说起府里平日和节里,各种规 矩和习俗。这些事当然是秀荷最娴熟,当下一一说来,口齿又清楚,话又伶俐, 动听无比。主仆三人,一面说得头头是道,一面听得津津有味,不知觉间,把方 才的一点愁绪烦忧,都抛到了天外。 说了一阵,青梅又想起日间小禩说的“叹气”,便向秀荷打听。 “是‘泰器园’。”秀荷笑着说。 “噢。”青梅明白了:“是泰器山的泰器?” “是。” 青梅想想,实在觉得好笑,又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孩子……” 然而笑过之后,由孩子很自然地想到了子晟,于是,那一种没来由的空落忽 然又在心里浮了起来。 秀荷却不明白,为何笑着笑着,忽然之间,她又露出那样寂寥的神情?所以 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彩霞。彩霞知道几分青梅的心事,于是对着秀荷使了个眼色, 又往旁边一瞟,看的正是屋里那顶大红的鸾帐。 秀荷终于会意,连忙笑着宽解:“王妃是刚来不知道,久了就习惯了。王爷 确实忙——” “哦?”青梅好奇了,“王爷总要这样忙到晚上吗?” “是。不但是要忙到晚上,总要到交子时才能睡,寅时一过就得起来。一年 到头都是这样,没有几天的空闲。” 青梅骇异地:“怎么有这么多事情?” 秀荷想了想,说:“王爷忙的事情,我们下人也不十分明白。可是,打个比 方说吧,这府里的大管家季海,整天也有忙不完的事情,各种仪节,各园的帐目, 都要过问。这还只是一个白府。王妃想,王爷的身份,可不就是天界的大管家吗?” 这话说得明白,青梅微笑着,点点头。这时反而觉得,是自己似乎有些小气 了。 正想着,远远传来打梆的声音,三人凝神静听,不约而同地露出惊讶的神情 :“这么迟了!” 原来聊得忘记了时间,不知不觉间,已经夜半。 “王妃该歇息了。”秀荷站起来说。 青梅迟疑着,还想再等子晟。彩霞劝道:“王爷日日这么迟,王妃总不能日 日这么等。” 秀荷却说:“等也无妨。但这,该收了。”说着眼光一扫桌上三只茶盏。彩 霞会意,白府规矩严,侍女与主人这样平坐,叫别人看见,尤其万一被白帝看见, 那就十分不妥。 于是两人连忙收拾干净。然后依旧还回来,这时却没有了方才那样的自在, 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陪着枯等。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彩霞看看已近丑时,就想再劝青梅。正要开口,听见外 面脚步声响,过了片刻,子晟推门进来。 “怎么,你还没有睡?” 青梅想说“我等你回来”,却说不出口,支吾几声,说:“没睡着……” 这当然是托词,子晟心里很明白。但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她两眼,微 微一点头。 于是青梅同着司帐的丫鬟一起,替子晟换去了外衣。收拾停当,没等青梅说 话,自己掀帘上床,只说了句:“下次别等了。”便径自睡去。 等青梅回头去看,鼾声匀称,已然睡着了。 这晚青梅睡得警醒,子晟一起身,她便也醒了。向窗口望望,才是一点蒙蒙 亮。 “还早,你再睡吧。” 话虽这样说,青梅怎能再睡?连忙也起来。丫鬟便分成两拨,同时伺候,倒 也井然有序。梳洗穿戴完毕,索性一起用早膳。 青梅见子晟用的早点,其实也极简单,不过是梗米粥,几样小菜,另加一盘 蒸酥。又见他的装束,似乎与平时不同,头戴玉冠,两侧各有两道珠络直垂到身 前,穿的是件黑色的袍服,前胸、袖口、衣带都饰以金线绣的花纹,既显肃穆, 又见华贵,是所谓的“朝服”。青梅是第一次看到子晟如此穿戴,只觉得气度雍 容,难以形容,几乎看得呆了。子晟有所觉察,便抬起头来看她。青梅有些窘, 连忙掩饰着问:“王爷今天要见人?” “见人”当然不是见普通的人,果然子晟点头,说:“待会要进宫面圣。” 顿了顿,又说:“这两天还叫那两个教习嬷嬷来,你再把面圣的礼数练熟。 过几天,祖皇必定要见你的。” 青梅对“祖皇”这样的称呼还觉得很陌生,愣了一愣,才明白说的是天帝。 顿时一阵没来由的紧张。 子晟看出来,笑着说:“也不用怕。孙媳见爷爷,跟平常人家是一样的。” 但,这当然是不同的。因为这个“爷爷”就非同寻常。在青梅的心目中,天 帝一直都是那么高高在上,那么遥远,那么模糊,就跟女娲、盘古这些大神一样, 仿佛和自己根本不在同一个世间。然而忽然之间,他变成了“爷爷”,无论如何, 也很难转过这个弯来。 子晟见了,知道劝也无用,这是习惯了自然会好的事情,于是也不说什么。 一时用完早膳,自去了。 留下青梅手足无措地坐着,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从前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 即使在虞府的时候,也是又要学礼仪,又要准备嫁妆,整天忙个不停。可是现在, 忽然之间,好像什么可做的事都没有了,长日漫漫,又该如何打发辰光?想起子 晟说的,要练练面君的礼数,这倒是可做的事情,但抬头望望外面,天还没有亮 透。有心再叫彩霞秀荷过来聊天,可是忍不住又想,难道往后的日子,一直就这 样聊过去了吗? 想来想去,终于还是叫过秀荷,为了问问,别的王妃平日都做些什么?然而 等秀荷站定,定睛一看,发觉她的眼睛微微红肿,仿佛才哭过。这一来,也顾不 上自己的心事,先问她:“你这是怎么啦?” “奴婢没有什么。” “不对。秀荷,你别瞒我,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了?” “不是的。”秀荷连忙摇头,顿了顿,解释说:“只是奴婢一个要好的姐妹, 被,被撵走了。奴婢刚去送了送她……” “那,为了什么事?” “她原本是伺候邯翊小公子的。”秀荷说:“还是为了小公子昨天说王妃的 那句话。后来,崔王妃作主,把小公子身边好些人都给撵了。” 青梅愕然:“孩子说的话,就算说错了,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秀荷轻轻叹口气:“天家的规矩就是这样。皇子公主犯错,责罚的是下人。 这几年,为了两位小公子淘气,不知已经撵了多少人了。” “哦……”青梅明白了。也不明白,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规矩?这样想想, 也难怪那孩子性情会这样顽皮任性。 “那,”青梅又问:“难道小禩在府里,犯错的时候,罚的也是下人?” 秀荷笑了:“禩公子那么乖巧,人人疼的,哪里会犯什么错?” 青梅也笑了,笑得非常得意。然而随即也想到,小禩再乖巧,毕竟是个孩子, 犯错是免不了的事情,到时候只怕也会被如此对待,这倒是件可笑又可虑的事情。 青梅心想,看来还须自己多过问孩子的管教。主意拿定,便又想起自己的事。 “秀荷,那两位王妃,平时都做什么?” 秀荷一时没明白青梅的意思,闪着眼睛看着她。 “我是说,总不会整天就是坐着吧?” 这回秀荷明白了。想了一想,回答说:“崔王妃有时候帮季海管家务,剩下 的,好像也就是下下棋,弹弹琴。嵇王妃花样多些,常会想出些听也没听说过的 玩法。上回竖了个柱子,叫人在上面翻筋斗,为这,还摔伤了好几个人。” “那,就不做别的事了?” 秀荷怔了怔:“王妃说的是什么事?除了这些,还能做什么事呢?” 青梅也怔了。是啊,除了这些,还能做什么事呢?然则下棋弹琴自己都不会, 像嵇妃那样折腾人的玩法,自己也想不出来,那还能做什么呢? 这时秀荷倒是明白了青梅的心事,想了想,笑着提议:“王妃要是觉着闷, 不如把禩公子接过来吧。” “好!”青梅说,但又迟疑:“太早吧,起来了吗?” “应该起来了。”秀荷很肯定地说。王府规矩,公子睡到寅卯之间,即须起 床。 果然不多时,小禩由乳娘带着,蹦跳着过来了。母子俩在一起,总有说不完 的话,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等过了午,又有一个让青梅极为快活的消息,虞夫 人进府来看她了。 原来按民间习俗,这天新妇该当回门。王妃要回娘家当然多有不便,所以用 折中的办法,接母亲来看女儿。青梅母女分开其实只有两天,却觉得很久了似的, 一见面几乎都落下泪来。彩霞碧云都忙着解劝,总算破涕为笑,各自坐定。 这时青梅想起来,虞夫人还从来没见过小禩,便吩咐带孩子过来。 虞夫人见到外孙,自然分外亲热:“来,快过来。”一面说,一面拉过孩子, 要好好地看看了。 谁知才看一眼,脸上就露出吃惊的神情。仿佛难以置信似的,看了再看,神 情也由吃惊而至迷惘,久久不发一言。 这场面,仿佛似曾相识。青梅看在眼里,心里惴惴不安,小心地问:“娘, 你这是怎么了?” “噢!”虞夫人惊醒过来,自失地笑笑:“没什么。就是这孩子也太像他了。” 青梅一怔:“娘,你说小禩像谁?” 虞夫人仿佛有些意外:“王爷从来没有提起过吗?” 青梅摇头:“没有。” 虞夫人沉默了一会,神情复杂地看着青梅,问:“青梅,告诉娘,你第一次 见到王爷的时候,小禩是不是也在场?” “是。” “王爷如何反应?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的神情就像娘方才那样。”青梅说。想了想,又加了句:“他好像还要 吃惊。不过,并没有说什么。” 虞夫人点了点头,仿佛怀着很重的心事似的,默然不语。 青梅有些心慌:“娘,小禩到底像谁?为什么你和王爷见到他,都这般吃惊?” 虞夫人迟疑着说:“那人去世已经好些年了……”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 似的,释然地笑了,语气顿时变得很轻松:“对了,那人不在都这么多年了,反 正说了你也不认得,就不用再提了。听娘的话,和谁也别提,就当没有这回事, 这样最好。” 青梅心里疑惑,但她最听虞夫人的话,虞夫人既然这样说,她就不再问。 虞夫人便又重新打量小禩,偏着头,含着笑,这回才有外祖母的慈爱样子。 一面看,一面赞许:“好!好!看着就是聪明乖巧的模样。”说着,摘下颈上一 块玉要给小禩. 青梅知道那玉十分贵重,连忙拦着:“娘,小孩子,要不起这么 好的东西。” “这不算什么!”虞夫人佯嗔地扫了青梅一眼,依旧给小禩戴上了。青梅扭 不过,便让小禩谢过。母女俩这才一处说话。虞夫人仔仔细细地,把青梅进府之 后的诸般情形都问了个遍,知道一切还算顺利,又叮嘱一番“凡事小心”的话, 方始放心离去。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