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建站在门口说我要走了。他拎着一大箱行李,一年四季衣物都在里头,除此外并没有带走其他。
我硬着心肠不去看他。我坐在客厅里削一只苹果,正对着门。我不抬头,也不说话,用力地握那只苹果,把刀插进去。
他叹口气:周四早上十点,去律师行签字,别忘了。
要不要我开车接你?
无论怎样,我总会照顾你。
思微,永远都是这样,每次我开口,都好象对着室内空气。
我终于抬起头看他。他在抱怨。他有什么资格抱怨?要离开这个家的是他,对我厌倦的也是他。人家说七年之痒七年之痒,我们才结婚三年。我还有什么话好说?说谢谢感激涕零?
他回避我的目光,拎了箱子出门。我握着那只苹果,发现它变红了,点点滴滴。
并不觉得疼。
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创口贴,我用一条手帕把手指缠上,然后怔怔盯着它看。手帕是子建的。蓝黑格子的亚麻布,曾是他最喜欢的一条,却没有带走。
或者现在不喜欢了吧。手帕跟人一样,喜欢都是有限度的,过期作废。
有人按铃。我愣了半晌才去开门。这几日反应有些迟钝,我亦没有天真幻想子建回头。
是母亲和妹妹。妹妹已经和母亲一般高大了,表情也相似,一起阴沉着脸。
他走了?母亲问我。
恩,我点头。母亲一直不肯直呼子建名字。当面说你,你,背后便说他,彼此心照不宣。或者她是对的。一早不做感情投资,失去也不觉可惜。
就这样轻易放他走?心甘情愿?母亲盯着我。
要不怎样?
总要拖他个一年半载才好,到时候不上不下,他两面不是人。妹妹插嘴。
我惊讶地看小我六岁的妹妹:你真这样想?
当然,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思绮说的也有道理。母亲说:有些事拖拖也就过去,别太顶真。否则苦了自己。
您是说……
给自己个台阶下吧,思微,见好就收,睁只眼闭只眼事情便过去,照样安安稳稳过日子。
这种事怎么可以妥协?我诧异:您不是不喜欢子建?
喜不喜欢是一回事,你幸不幸福是另外一回事。女人不比男人,离了婚照样过好日子,身价反而递增。女人一离婚就完了,不是我危言耸听。母亲说。
我们周四就要去签字了。我淡淡陈述某项事实。
这么快?母亲跌坐在沙发里。
已成定局还是尽快的好。我耸耸肩:我才28岁,会有全新的生活,犯不着跟他纠缠不清。妥协也未必就是幸福,还会有下次,下下次……
我是管不了你了。母亲一付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神色:出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自己考虑清楚。
我知道,妈妈。我对着母亲笑,突然希望自己只得八岁,可以任性抱住母亲哭。怕什么呢?万事有母亲遮风挡雨。但是现在,都要靠自己了。
离婚后,你怎么办?母亲发愁:他不至于亏待你吧?
当然不会。我指给母亲看:房子,所有家电都归我,每个月有赡养费。当然我得出去工作。
妹妹大惊小怪乱嚷:姐,你的手!不会想不开吧?
想不开我切手指?我拍她的头:削苹果不小心割的。
母亲看我一眼:做事别心不在焉的。否则哪个老板肯要你。
我讪讪看着母亲笑:碧如帮我递了申请,如果可以先回原来出版社,做生不如做熟。
还是和那些人混?母亲叹气:终于和她们一样了。
是不是风水不好?妹妹问。
呵,风水。的确怪异。一间出版社八个女子,三个老小姐四个离婚的,我是第五个。可是我是有过几年好日子的。只是这好日子未能天长地久。
我甩甩头:离婚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别带坏你妹妹。母亲说。
怎么会?妹妹仰起脸时仍有天真神情:我对婚姻是有极大憧憬的,当然一早要考察清楚。
可惜一早我们是看不清楚的。这话我没说,不忍心泼妹妹冷水。一早,他们表现都是极好的:忠诚,专一,目不斜视。可惜不是永远。他们也并未保证永远。
有一句话,好象是诗经里的句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被广泛应用于各类爱情小说。故事里主人公常以此作为爱情誓言,柔情蜜意肝胆相照一塌糊涂。现实里是不同的。他们并不经常发表誓言。即便发表,是逝言,风吹即逝的言论。
可是我以为我跟子建是会白头到老的。
那时候我取笑子建的名字。我说顾子建,为什么你不姓曹呢?也好七步成诗怀抱宓妃。子建好脾气地看着我笑。他一直是好脾气的。可是那样一个老实人也有出轨的一天。
或许是我错了,我不是他的洛神。
母亲说你怎么心神不宁的?她伸手过来摸我的头。母亲也老了,记忆中柔软温暖的手掌已经干瘪变硬,还有龟裂的伤痕。我握住母亲的手。凡事别太操心了。我说。
你别再让妈妈操心就够了。妹妹插嘴。
母亲白她一眼。囡囡,她叫我小名:要不要搬回家住?
不了。我慌忙摆手:晚上我得赶稿子,一个人住比较自由。
别做得太辛苦。母亲说。
不会比麻将更辛苦。
哈,妹妹伏在沙发上闷笑:这倒是真的。
母亲扯了扯嘴角终于没说什么。
片刻她们就告辞了。我看看时钟:下午三点。做什么好呢?我打电话给碧如。
你的申请已经批了。她说:出来吧,请我喝茶。
临出门发现头没有洗,口红也用完了。腰围长了一寸不止,去年的裙子已经套不上。子建的变心也不是没有理由的。那个女子,或许有十八寸腰和一头妖娆卷发。
我依旧穿了衬衫仔裤出门,头发用橡皮筋扎着。反正碧如不是外人。
约在碧螺清坊,很美丽的名字。特色是上好的碧螺春,汤色碧绿清澈,清香袭人。子建说碧螺春最初叫吓煞人香,又叫水月茶,冲泡时取水以泉水为佳,纯净水次之。水温80度为宜,茶具当选用透明玻璃杯,方可尽显茶之色泽。
婚前我们常来这泡茶,子建手把手教我。他教会我那么多,我不是不感激的。他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想忘都忘不掉。那时我也穿衬衫仔裤,子建非常欣赏。他说看到你就知道春天来了,清爽怡人。
但是现在他不会说了。他已经不屑再看我一眼。
我走进去,所有装饰雕砌都未改变,老板也还是胖胖的那个。他居然还记得我。他问我:男朋友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如何解释三年来男朋友到丈夫到前夫的转变?真正物是人非了。
于是我只是笑。现在我很容易笑,嘲讽的自嘲的礼貌的悲伤的。但是没有快乐的。
碧如已经在位子上等我。啧啧,她上下打量我然后摇头:又不是世界末日,别蓬头垢面地。想想又加了一句:即便是,装扮也不可荒废。
我看着她飘逸长发,阿曼尼的套装和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又笑。我们两个是太强烈对比,她明显已脱离苦海,并用实际证明:离婚女子也可以过得美好丰盛。
我也会走到那一天吧,只不是现在。
我点了泡沫红茶而不是碧螺春,我不敢面对那一片片嫩绿明亮的叶子。能够引发回忆的物件太多,不需要加多一样。
碧如喝冰水,干脆的凛冽的无所遁形的。她说你的申请批了,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主任怎么说?
随时欢迎。碧如耸耸肩:当然她是希望你回来的。三年前你因为结婚辞工,她恨得什么似的。如今这件事,恐怕唯一庆幸的是她。
你怎么看?我低头咬住吸管,声音含糊。
离婚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甩甩头发:男人是不能纵容的,一纵容就变本加厉了。我是拖到山穷水尽才离的,还不是一样?你这边声嘶力竭,他照样潇洒自在。还不如趁早。她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我问她。
最近,无聊的时候抽抽,也喝酒,挺提神的。
伤害身体。
她笑得前仰后合。不会比一次失败的婚姻伤害更大,她说。
我无言。
当然一开始是疼的,她说:别说是人,养的一条狗跑了还心疼呢。过去了也就没什么了。别钻死胡同,别信什么爱一个人到永久的傻话。谁能敌得过时间呢?我们都是最爱自己的。
我拍拍她的手,她笑着甩开我:现在是我安慰你呢。上次余风华离婚我也对她说了一遍。一回生二回熟,现在念台词似的,一字不差。
我瞪着她,她噗哧一声笑了:好了,看你状态不错,我回去了。偷溜出来的,发现了要扣工钱。
你还在乎那几个钱?
当然钱是好的,有工作也是好的。她对我眨眨眼:要不大把大把的时间如何打发?
真的。她走后我一个人对着两个杯子,看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它走得那样慢,让人心烦意乱。
我结了帐出门,打算到街上走走。
出门没几步有个男孩子从后面追上来。他说喂,你的钱包。
我回头,有刹那恍惚。他也穿白衬衫牛仔裤,脸颊瘦削,笑容温和。那样像三年前的子建。
他说我在清坊看了你很久,你这样心不在焉。
是吗?我怔怔地看他,忘了说谢谢。
他把钱包塞到我手里:小女孩,以后要小心。
呵呵,我笑得眼泪快要流出来。多可笑?他叫我小女孩子。我撩开头发给他看眼角皱纹:我28了,如果快些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可是现在没有,是不是?他看着我,温和地。
我很想要一个孩子,我突然说:如果那样子建或者不会离开我。
你结婚了?
是,然后要离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么多。仅仅因为他像子建?
真可惜。他说:那个人不懂得欣赏你。
一开始都是懂的。我抬头看渐落远山的夕阳:后来就不懂了。或许是朝夕相对,失却光华。
你不信有天荒地老?他挑眉,那一道剑眉下目光如水。
为什么不信呢?我看着他:有希望总是好的。世界上总会有人得到幸福,或许是你,但不是我。
不要太过消极。
我又笑了:仅仅是对某一方面。在别的方面,我会证明给大家看我是好的。我不会伤害自己。
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他问。
我?不。我摇头:我不适合你。
为什么不试试?
时间不对。我看着他,温柔地:无论如何,我们差了三年,这是事实。
如果我三年前出现呢?
或许可以,或许不。你那样像他。
不要说我像谁。他说:我只是我。
当然,你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子。我说。
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
多可惜。他说:你是这样特别的女孩子,让人心疼。
谢谢你,可是我要走了。
他站着不动,也不说话,神情忧伤。
我后退着跑开,向他挥手。再见了子建,我在心里说。
我感谢上苍给我这样一个人,可以让我和子建告别。或许是我的错,我从来没有跟子建说,我爱你,从来没有。现在要说已经来不及了。很多事一旦过去就来不及了,而当初我们常常不懂得珍惜。
子建真的是爱过我的。我也有过被捧在掌心的日子,奉若珍宝。当时我不知道有朝一日是会跌下来的,从云端到地面,跌得那样惨。
他那样好说话。他什么都给我,房子,存款,车子……只除了,他的心。
我蹲在转角的墙边,哭了,旁若无人地。
子建,我只是不愿承认,我对你,心存眷恋。
2005-3-7 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