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有一天回头,再也看不到你的脸。
那夜,她在电车里又听到他的声音。低沉的,带着稍许的北方口音,很干净。她摇晃着凯娜的手:听到了么?
听到什么?凯娜转头四处张望。车厢里突然变得寂静,恍若,不过是场幻觉。
然后,过了许久,那声音又响起,伴了脚步声和嘈杂的机器声。车门开了,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到一张平庸的微胖的脸。
不是他。
一路上她不再说话,安静地看窗外的灯火辉煌。密闭的车厢里突然感觉寒冷。她记得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也是在冬夜,为什么那时候,会感觉温暖呢?
回到家依旧放水洗澡,在雾气升腾中对着手机发呆。已经养成带了手机进浴室的习惯,亦不再更改手机号码。但是,又似乎知道,铃声不会响起。
你好吗?我是子期。她记得他第一次打电话来的夜下着雨,她在浴室的镜子上画满他的名字,任凭裸露的肌肤发皱变冷。他的声音会让人觉得安定,并且,如丝绒般温暖。
她在洗澡间静静落下泪来。其实从来没看过他的脸,从来没有。
他寄过照片给她,是站在水边的男子,背光,整张脸模糊不清,但笑容绚烂。他很高,身形瘦削。她想象他站在面前轻声说话的样子,微弓着背,微笑着。
他说那是沙漠里的河,明澈得像是女孩的眼睛。她想起诗经里那首《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把在水一方做了手机的开机语,悄悄泄露心底的小秘密,无声无息。
我会带你去看沙漠,还有高昌的新娘,冬天里会下好大的雪,像是樱花的花瓣。他说,总有一天。
约定三年。
曾经以为,三年是很短暂的时光。
她换了许多工作,包括家教,推销,站在橱窗里做活体模特。一日下来身体完全僵硬,所有闲情逸致消磨殆尽。不再有时间上网,偶而想起那个在网上四处发帖的女子如同隔世。
我很喜欢你的文章。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彼时她参加一个网站的原创大赛,由个人投票选举。初来乍到的她完全没有人气,惨败而归。但是信箱里有他一条消息。他读懂她,支持她。
只要有一个人懂,就有继续下去的理由了。她为他写,像是一株在纵容下恣意生长的藤蔓。
但她也为他不写。他还在读书,她必须为三年后做些准备。金钱也许是很庸俗的东西,却承载了一切梦想。
在为我们的未来努力着。每次听到他的声音,就多了一份力量。她说我很好,虽然有时思念让人疼痛。
发了一张照片给他,站在水边微微仰起头的样子,有着天真脆弱的神情。她说这是南方的海,希望有一天抬起头时能看到你的脸。
所有幻想开到极致,以为是不会枯萎的花蕾。
因为时差的问题,有时半夜接到他的电话,已经入梦。她在朦胧中怔怔落下泪来:还要多久呢?子期,还要多久才能见到你?醒来要看到电话记录才知道确实发生过。
他寄了一个平安扣给她,玉制,触手生温。他说请你为我,好好保重你自己。她挂在胸前,心也变得柔软起来。但是凯娜不以为然。她的目光怜悯。她说水寒你幸福吗?只是这样就可以幸福吗?
梦想和现实,让我睁不开眼睛。
遇见周正是在工作的时候。她穿了唐装坐在橱窗里的雕花木椅上,化了浓妆。她看到人群中他眼中的疼痛。下了班这个高大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递上名片。他说请相信我,你需要一份安定的工作。
她接受他的邀请,在一幢大厦里上班,穿白衬衫,灰色套装。她为他安排每日行程,整理文件,陪他出去应酬。凯娜来看过一次,说这样的男人需要好好把握。她笑了:他只是我的老板,或者可以介绍给你?
有一次应酬她被客户逼紧了灌酒,他默默站起一一替她喝掉,眼睛里有一种温柔的东西让她喘不过气。回家的路上他握住了她的手,带她去看郊区的一幢在建别墅。他说我们都不属于这个城市,我只希望每日回家有人做好了饭等我。
她望向眼前雕花精致的门梁,她说你喝醉了,周总。
我很清醒。他看着她的眼睛: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就很想对你说,请你嫁给我。我会好好照顾你。你的眼睛很明亮,不需要化妆。
她张惶着逃离,夜风中大滴的眼泪在脸上形成刺痛。
或者可以拒绝,但是竟然眷恋手指的温度。
你那里下雪了吗?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那个冬天南方的城市也开始下雪。不大,细碎的颗粒转眼在地上化为泥泞。快圣诞节了。她在谭木匠买了面镜子寄给子期,自己也留了相同的一面。掌心大的木镜子上面刻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那是子期在电话里放过的歌,唱歌的女子有非常美丽空灵的声线。
但是平安夜那天她开始生病。起初不过是平常的感冒,到后来开始发烧,额头滚烫身体又如坠冰窖。她一个人住闹市区,无法想象在这样的车水马龙中叫车去医院。在抽屉里翻到剩下的两片感冒药吃了,昏昏沉沉地蜷缩在床上。
期间接到子期的电话,他说圣诞快乐,刚好今天收到你的礼物,唯一和最好的一份。
她不记得她说了什么,后来好象还有电话响,却没有力气去接。
直到被震耳的门铃声催起。
她看到周正,然后意识模糊。
依稀记了他抱着她在马路上飞奔,还有掌心的温暖。
夜半她在医院里听到钟声,还有遥远的飘渺的欢呼声。睁开眼睛看到周正的焦虑目光。
在放烟火了么?她问。
恩。他对她微笑:听到声音了么?
我想看。
周正扶她到窗边,让她倚窗坐着,用厚厚的毛毯裹住她。然后,抬头,便可以看到漫天的灿烂。
I'll keep a part of you with me and everywhere I am there you'll be.
是和子期的誓言,但是终于无法忍受这样灿烂的虚无。
亦舒的一本小说里写,那年轻的为生计挣扎的女子在他到来前离开。她说,因为有更好的去处。
没有更爱,只有更好。
她想她不是那样迫切需要物质的女子,但是想握住一些实质,不是幻想里的虚无烟花。
她把手放到周正手里。
也许,终有一日,我们会相互遗忘。
她记得那夜她的眼泪,那样多的眼泪。打了电话告诉子期,因为无法欺瞒。子期的声音非常平静。他说,我不会怪你。他说,这样很好,你幸福就好。他说,谢谢你给我的,这样美丽的回忆。
只是回忆么?她有些歇斯底里:会不会有一天,你忘记我?
她曾写过一篇小说《眼泪的温度》,要子期选择结局。是相见后旋即失望,还是,爱过一场再平淡别离。她写惯悲剧。他选择后者。
他们没有相见。
她希望他能恨她,只要不是忘记。
偶而在网上会看到他化名的帖子:
你站在河那头,我站在河这头,却不能做河里游曳成对双的鸳鸯。
在水一方是我最爱的女子。
她装作一笑而过,不留任何痕迹。她告诉自己未必是他,或许只是自作多情。但是心疼。
婚礼的前一夜,她在梦里见到他。她在电车里,隔着玻璃看到他的脸,还有漫天的,樱花般飘落的雪花。她用手抚摸玻璃上的轮廓,他的眼神温柔而陌生。
凌晨她在睡梦中哭醒,打电话去他寝室。空洞的拨号音,没有回应。
第二日早早起来去拍婚纱照,穿了雪白坠满流苏的绸纺裙子,背景是一片海。
周正的手抚过她的颈。他说你的平安扣松了,我帮你系上。
只是有些寒冷。
13:41 2003-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