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漫天大雪弥漫了我的视线,我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冰天雪地的世界:挺拔的苍松早已被积雪压得英姿不再。冷清的街道上,稀稀拉拉的人影宛如负重的挑夫,在冰冻的路面上踽踽前行。我推开窗户,听得到北风恣肆地呼啸。一堆积雪从窗顶落下,几朵雪花随着凛冽的寒风打在我的脸上,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我掖了掖围巾的一角,继续让视线在这漫漫的银色中游移。因为,我相信,在这片银色的一角,一定会有她的存在,一定会有她坚强不屈而又婀娜多姿的身影……
世纪末的秋天,当第一片枯黄的落叶凋零而落,我被送进了这座城市中最大的医院。医院的化验单如法庭上最后的宣判,原来我的生命竟如落叶一样脆弱。我被迫中途辍学,我的世界仿佛一夜之间倒塌:学业,爱情突然变成一场遥不可及的梦。我万念俱灰,混沌的意识里只剩下死亡的距离。
我住进了加护病房,从而也认识了梅:
梅来自南方一个繁华的大都市,纤细的轮廓处处透露着南方女孩的娇小可爱。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松垮垮盖着她的全身,长长的袖子需要挽起好高才可以看到她瘦削的手腕。修长的睫毛,黑亮的眼眸,还有那因灿烂微笑而显露的浅浅的酒窝和可爱的小虎牙。因为做了放疗的缘故,梅的头发有些稀疏,但依然整齐。自信而坚强的脸庞,仍然还有着少女特有的矜持。
梅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他们说进到了这个病房的人是没有可以站着走出去的。”但紧接着,梅又“哈哈”一笑,龇着两粒小虎牙,“我不相信哦,我们一定会蹦着跳着走出这个房间的!很高兴认识你!”梅伸出了修长的右手。
也许受到了梅的感染,我机械地挤出一丝笑容,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迎接她递过来的右手。于是,梅手指的那种温度,便成为梅留给我最深的记忆。
自从住进了单调的加护病房,我的生活只是每天数着吊瓶里的药水滴,每天忍受着大量苦涩的药片。我开始变得孤言寡语,望不着边际的治疗几乎瓦解了我所有的意志。
我已经做好准备,随时迎接死亡的来临,虽然医生和父母都苦口婆心地告诫我要坚持下去:白血病并非不治之症,关键是要找到合适的DNA配对。但我明白,茫茫人海中,这种概率的微小性甚至超过了大海捞针。更何况,家里的经济条件本来就很拮据,父母为了给我治病已经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变卖了所有财产。望着两鬓斑白的父母为我的病辛劳奔波,我又于心何忍?我默默忍受着身心的巨大伤痛,安静地等待死神向我逼近。
躺下来的时候,望着窗外枯萎的落叶不时脱离树枝飘落下来,我便幻想总有一天,自己也会伴着最后一片落叶离开这个世界,然后化做父母额上的一丝白发,见证父母的艰辛和我对双亲的深深愧疚……
梅是一个人来北京治疗的。她的父亲在家里为她治病忙碌着。梅的家境应该不错,只看梅每月收到的六位数汇款单就可以知道。一段时间以来,我简单地认为也许这就是梅如此开朗的理由:她缺的不是钱,她要的只是时间上的等待,也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DNA配对。而我,即使等到了,也无力支付那昂贵的手术费。因此,我注定逃不过那句话“进入到这个房间的人是没有站着走出去的”。于是,那扇门仿佛成为我生命的终点,我会时常呆呆地望着它,想象着有一天我被盖上白布推出那扇门,身后是父母声嘶力竭地哭喊……
枯燥无味的病房生活,虚无缥缈的等待。绝望和痛楚占据了我的整个生命。在那段灰色的日子里,梅那爽朗而坚强的笑声成了我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安慰。
第二章
梅的性格活泼而坚强,即使每次做放疗,也看不到她脸上流露任何一丝痛苦的表情。闲下来的时候,梅经常会坐在我的床边,讲她以前的故事。讲到动情之处,常会忘乎所以,笑得花枝乱颤。而那浅浅的酒窝和裸露的虎牙,则犹如一幅特写镜头永远留在了我的内心深处。
也许是因为同命相连的缘故,同样面临死亡的威胁,我和梅成为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梅告诉我,在没有来北京治病之前,她就读于家乡的某所大学,可是她不喜欢自己的专业。因为她的父亲是个商人,希望将来梅能继承自己的事业。因此,梅读书读得很不开心。再加上梅的父亲经常出差在外,导致她父母感情不合,也使她很小就学会了独立。但,每当看到她忽闪的眼神和瘦弱的肩膀,更多的我可以感觉到她坚强的背后,有着不为人知的孤独和无奈。
在上学期间,梅交过两次男朋友。梅的初恋是和父亲一起做生意的一个年轻的同事。认识梅的时候,那个男人已有家室,他曾信誓旦旦地答应会永远给梅幸福。可是得到了梅的第一次之后,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不久,那个男人的公司面临倒闭,梅的父亲收购了那家公司。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而梅,却一个人来到医院做了流产。
梅静静地坐在床边的靠椅上,轻轻地说着,憔悴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
梅的第二个男朋友是在梅刚上大学时认识的。梅是班里的文艺委员,他是班里的体育委员。因为工作的缘故,两个人走在了一起。开始的日子,两个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山盟海誓,甜言蜜语。而当他发现梅已经不再是处女后,他开始对梅渐渐冷漠。曾经的海誓山盟是如此地不堪一击。再后来,梅知道自己生病了便到北京治病。而他,也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
梅讲完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张开双臂,冲我“呵呵”一笑,“恭喜我吧,由于这场病,我认清了他的真面目。哈,等我病好了,我一定会找一个比他帅一百倍,不,一千倍的男生做男朋友!”
梅的睫毛扑闪着,流露着一丝天真,也泄露了她的无奈。
我用力地让嘴角45度上扬,“会的,一定会的!”
天气开始慢慢转凉,窗外的树枝上,只剩下几片残叶仍在做垂死的挣扎。
在那个落叶纷飞的季节,我和梅仿佛是一对被遗弃的流浪狗,蜷缩在世界的一角,用彼此的体温温暖着对方的心灵。
※ ※ ※
那是秋高气爽的一天,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透过玻璃窗洒在我的床前。
我第一次做放疗,浑身像被千万只蚂蚁咀嚼似的疼痛。我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躺在床头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
突然感觉一只温柔的手捧起了我的手掌,我收回视线,是刚睡醒的梅。梅捧着我的手,声音轻轻地:
“疼吗?”
我努力地点了点头。
梅轻轻合上我是手指,握着我的拳头放在我的胸前,认真地看着我,“握紧拳头放在自己胸口,然后告诉自己,我是男子汉我不怕痛的。这样你就不会很痛了。懂了吗?”
梅微笑地看着我的眼睛。
一股暖流从她的手心,沿着我的手臂一路温暖到我的心底。潮湿的感觉涌上眼眶,我闭上了双眼,将视线扭向床的另一边。
梅把脱落的被子往上盖了盖,“闭上眼睛睡觉吧,睡醒了之后你就不会痛了!”
阳光照耀着梅孱弱的身躯,梅认真的表情,仿佛如天使般纯净。
我强忍住将要决堤的泪水,轻轻点了点头。
第三章
做完放疗后没几天,我的头发像断了根的野草开始往下掉,一梳子下去,整把梳子都被黑丝包裹着。我握着梳子,望着掉落的头发茫然无措。
梅走到我的身边,伸出白皙的手掌在我的面前晃了一下。
我抬起了头,看着站在我面前的梅:刺眼的眼袋,似乎证明着她昨夜的难眠。
“男子汉大丈夫,掉几根头发就这么多愁善感?好了,别恋恋不舍了,学习我啊,戴顶漂亮的帽子仍然可以装帅哥哦。”
浅浅的酒窝在梅的脸颊上荡漾开来。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梅时她那稀疏的头发,之后没多久,梅还是把头发剪掉了。梅托护士买了一顶卡通帽。她说,戴着它可以让自己永远像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所以也就不会在意头发的事了。
梅接过了我手里仍紧握着的梳子,小心翼翼地一根根拨下缠在上面的头发。然后,她灵巧地把所有的头发捋顺,打成一个结,再次放到我的手中,合上我的手指。
“给你讲个故事听吧!”
梅顽皮地冲我眨巴一下眼睛。
“西方的小孩子掉牙齿的时候,妈妈总会告诉小孩子要把掉下来的牙齿放到枕头下面。如果这个小孩子很乖很听话,那么上帝就会奖励这个小孩子。那么,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这个小孩子把枕头掀开,你猜他发现了什么?”
我漠然地望着梅神采飞舞而又面带病容的脸,仿佛看到了我的将来。
“那颗掉下来的牙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五分钱的硬币。”
梅再次从我的手中拿起那缕头发,举到我的面前。
“所以,你也要乖乖听话,按时吃药打针做放疗,不能怕苦怕痛。那么,明天早上,上帝也会奖励你的哦!”
梅顽皮地笑着,然后把那缕头发压在了我的枕头下面。
“我以前也是这样做的,很有效的。”
梅放好后,又认真地看着我,“一定要乖,呵呵……”
我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 ※ ※
第二天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进病房,梅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我的床边。
“懒猪,起床了,快看看上帝奖励了你什么。”
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掀开了枕头,却发现一朵精致的梅花标本。
梅好像很诧异的样子,“看来你有听话哦,上帝送给你一朵梅花。他一定是要你向梅花一样坚强勇敢地对抗病魔。所以——”
梅举起右手食指指着那扇紧闭的门,“你一定要走出去,我们一起努力!”
梅收回右手,展开手掌平放在我面前。
望着梅坚定而又诚恳的目光,我缓缓伸出右手,展开手掌和梅的手掌轻轻一击,“一定……”
梅手心的温度,再次温暖了我绝望的心。
再以后,每次做放疗后,梅都把我掉落的头发压在我的枕头下,到第二天,我的枕头下面便会多出一朵精致的梅花标本。即使我也理光了所有的头发,那朵梅花仍然会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出现,给我激励和勇气。而梅的病情,却开始渐渐加重了。梅开始咳嗽,放疗的频率也增加了。但梅的脸上,仍然是那么坚强而自信,犹如枕下那朵精致的梅花……
第四章
窗外的树枝上,最后一片树叶也终于归了根。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冬天,伴随着最后一片落叶来到了这个城市。我和梅,依然顽强地活着……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虽然病房里有暖气,可是那天的清晨,梅的身体开始发冷,青紫的嘴唇上没有一丝血的痕迹。梅蜷缩在床头的一角瑟瑟发抖。
“梅,你很冷吗?”
我望着梅瘦小的身体,心里不免一阵阵难过。
“嗯,今天,真的——好冷。”
梅打着哆嗦,望着窗外深灰色的天。
我站起来,拿起母亲留下的暖手壶走的梅的床边,“这个,你用吧。”
我把暖手壶塞到梅的手中,梅捧着暖手壶贴着脸颊,轻轻摩挲着。
“梅,我去再给你拿件我的衣服。”
我转过身,正要离开。
“不要走!”
梅用力抬高自己的声音。
我收回了迈出的脚,扭转过来看着仍在发抖的梅。
“刚,你——可以——抱——着——我——吗?”
梅期盼地看着我的眼睛,孤寂充斥她的双眼,我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我走到梅的身边,坐在她的身旁。我一只手搂过梅的肩膀,梅便偎依在了我的怀里。我的下巴顶着梅头上的那顶卡通帽,这是第一次如此接近梅,梅比我想象的还要瘦小,以致我只用一只手臂就可以将她紧紧搂着。梅蜷缩着双腿,头贴着我的肩膀,像一只受伤了的小鸟在我的怀里微微颤抖着。梅的呼吸,浓重而急速,像百米赛跑后的喘息。
我的心头难过起来,眼泪情不自禁地占据了整个眼眶,眼前一片氤氲。
“梅,你不会有事的。”
我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哽咽。
“嗯,谢谢——”
梅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只是空气的一部分。
许久,我和梅都没有说话。寂静的病房,只听得到我们彼此的呼吸。梅安静地偎依着,颤抖的身体似乎渐渐恢复了平静。
我闭上了眼睛,一滴热泪却漫过眼眶,顺着鼻梁旁边的纹理,滑落到我的上唇,然后又滑落到我的嘴角。我张开嘴,轻轻舔了一下还未风干的泪水,想起了窗外那最后一片落叶的无可奈何……
梅终于平静了下来,可是依然紧紧偎依在我的怀里,
第五章
“刚,听说北京的秋天是最美丽的季节,因为北京有连天的枫叶。很多相爱的人都会在这个时候举行他们的婚礼,并且会在挂满火红枫叶的枫树下许愿,交换彼此的信物,是吗?”
“嗯,明年的秋天,我会带你去香山采枫叶。”
我侧过头,脸颊靠在梅的帽子上,搂着梅的右手更紧了些。
“可惜美丽总是短暂的,也是脆弱的。冬天一到,那些枫叶就经不起严寒而纷纷凋落了。”
“生命总会延续的,来年的秋天,相信它们一定会更加美丽。”
“花开花落,花开花落……”,梅喃喃着。
“刚,北京的冬天会下雪吗?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下过雪。”
“会的,一定会的!”
“好啊,我要看下雪,我还是更喜欢冬天,因为梅花总会在冬天开放,当所有的植物都枯萎的时候,梅花却不畏严寒,独自开在冰天雪地中,而当冬去春来,它却悄悄离开。所以,梅花是最坚强最崇高的植物。”
“所以,你也应该坚强,因为你也是一朵梅啊!”
“这个名字是我给自己起的。所以,我一定会坚强的。你也要坚强哦。”
梅终于抬起了头,看着我,梅的脸色开始红润,稀疏而修长的睫毛再次在我面前扑闪着。梅举着我的右手指向那扇紧闭的门,一幅大义凛然的洒脱,
“我们一直在努力!”
冬日的朝阳终于冲破了乌云的束缚,和煦的阳光照耀着我和梅的身体,将我们的身影投在门上,而我们伸出的手臂,宛如一把利剑一样,一直刺向门外的方向。我和梅相视而笑。
※ ※ ※
又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冬晨,我仍然在睡梦之中,便听见门外匆忙的脚步声。接着,是“咣当”一声清脆的撞门声,原来是母亲,急冲冲跑到我的床前,抓起我的手放在胸前。睡眼朦胧中,母亲憔悴的面容流露出一份焦急。凌乱的已经开始发白的头发,掩饰不了因劳累奔波而留下的岁月的印迹。我揉了下双眼,望着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
“妈——,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望着我,嘴角翕动了两下,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而眼泪,却顺着母亲脸上的皱纹,一股股淌落而下。我心头一阵酸楚,不知不觉眼泪已经溢满了眼圈。
梅拖着拖鞋跑到了母亲的身边,轻轻抚着母亲的肩膀,小心翼翼地问:
“阿姨,怎么了?不要哭了。刚也会难过的。”
母亲仍止不住汹涌的泪水,“我——我——是——高兴啊!”
母亲接过梅递过来的面巾纸,一边擦一边抽泣着。
王医生跟着父亲紧随其后走进了病房,父亲的脸上有着难得一见的轻松。王医生开了口:
“刚,你的DNA配对终于找到了,手术日期定在了下星期四。你准备一下,你的父母这下终于可以安心了。”
母亲扭转头,另一只手抓住王医生的手,“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