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思念是一朵云的眷恋,在漂浮不定的无际无涯里寻觅自己最心仪的倒影,云卷云舒,解说着沉舟侧畔千帆过的叹息。这是一种永远不会定型的情绪,就像“不思量,费思量”,思念的黄丝巾到底挂在哪一个窗口,才显得充溢生命的底色。思念系挂着暖和的风,潮湿的土与远行的路。满含泪水的眼睛,是一双思念的眼睛。我们透过这双神奇的天眼,看到了无定的命运,看到了相思的伊人,看到了美丽的故园,看到了沧桑的人生,但我们无法穷尽对它的描摹与想象。舒婷用她那支女性细腻与婉转的笔,把思念表达的那么逼真、传神:
“一幅色彩缤纷但缺乏线条的挂图, /一题清纯然而无解的代数,/ 一具独弦琴,拨动檐雨的念珠, /一双达不到彼岸的浆橹。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 /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 /也许藏有一个重洋, /但一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呵,在心的远景里 /在灵魂的深处。”
但遗憾的是,思念的情境总是沉默胜过语言,再美好再形象的描绘总比不上无言的诉说,一次顾盼,一纸素笺,一个转身,一声忧叹,谁能说清思念的旷味。“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思念是被爱塑造着,思念这一条抛物线,走的是斑驳的影迹。思念没有所谓的捷径与通径,思念也没有所谓的根本解决与一笔勾销。思念里深藏着我们人类整体的心情与命运,思念也并不简单的在于一个个由历史片段和情感细节组合成的场景,而在于透过这些场景,而表露出来的气息。威塞尔这位刻骨于犹太人血与泪的人类精神史铭记者。给我们记载了一位犹太小女孩在其生命即将进入火焰前写下的一篇心灵泣血之作:
“我想独自离开 /到有别的,更好的人的地方。 /进入遥远未知的某处, /那里,没有人杀害别人的地方。 /也许我们更多人,一千个强者 /会到达这目的地 /在不久以后。”
在一个处于战乱纷争的年代,儿童纯真无邪的言词,传达的是一种和平安全的盼望。到一个没有杀戮,没有掠夺,没有歧视的地方去,稚朴的憧憬在孩子的心目中是多么神圣,多么纯洁!但这样一个可怜的思念却在绝望的氛围中缓缓地唱成永恒的伤痕,这是思念不可得的悲哀,这是思念最终被人性恶毁灭的悲哀,这是思念被野蛮暴力与残忍抛弃的悲哀。这并不是遥远的故事,却依稀给我们后世的来者流下了良知的震撼,思念可以说成一个生命的弘扬,一个浪漫主义的梦想与怀旧之情的流露。我想起一个最本质意义上有关于经典情感的思念故事,它记载在作家李辉的一篇文章《凝望雪峰》中:“在上饶集中营里,冯雪峰思念着远方的丁玲,一天夜里,他梦到了一双女性的眼睛,醒来,他再也忘不了这双眼睛,他把它写进了《哦,我梦见的是怎样的眼睛》这首诗:
哦,我梦见的是怎样的眼睛!
这样和平,这样智慧!
这准是你的眼睛!这样美丽!
这样慈爱!衬托着那样隐默的微笑;
那样大,那样深邃,那样黑而长的睫毛!
那样美的黑圈!
——或许是对应冯血峰当年对“眼睛”的梦幻,丁玲在即将告别人间的时刻,以另外一种怀念,为他们之间的友情,加上了最后一笔浓彩。丁玲逝世前不到一个月的一天,一九八六年二月七日,大年初一,从病中新醒来的她,想到了冯雪峰,因为冯血峰便是在十年前的大年初一逝世的。听着窗外的鞭炮声,丁玲对秘书感叹的说了一句:“雪峰就是这个时候死的。”十天之后,丁玲病危,不再可能对他人回忆往事,这一声感叹成了她送给冯血峰的绝唱,这是一个“乐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的故事。悲剧情结,或许是思念的挽叹。这是缘于结果的酸涩而言的,它往往在暗处发声。它把喜悦的气息抹去了,世俗的声音也全被忘掉。凡世俗骨的个人在此解构了它浮躁的性格,直冲终极的人间真爱而去。千年风霜犹存的思念有一些很温存的情愫,在每个人的生命履痕中闪过梦回故乡的荣耀。它在与时空对峙,与岁月抗衡,在变与不变之间,思念战胜人间的滚滚红尘,战胜俗世欲望的围猎,留下亘古的铭文。思念是在此岸与彼岸传唱的相吸相斥的故事,是在他乡与故乡之间写下的难留难归的日记,是恋人与母亲之间并奏的忠孝两全的颂歌。于是,思念一起,没有什么可以阻拦,超越羁绊的冲荡成了网中鱼的希望。可怜,思念的衣裳在这个盛装舞步的时代越穿越离谱,思念成了花店促销的卖点,思念成了商场缤纷旺季的节日,思念成了红男绿女写在同一款式情书的诉求,思念成了城市中心唯一看不到的风景,思念在浮华热闹的工业流水线上被左折腾右折腾组装得不成人样,思念在涌荡频率快点的潮流面前流露出被蹂躏后的散佚。说到底,思念在商业机器这块板上已是一种被摧毁后的精神变形,迷懵的眩晕把思念弄得迷迷糊糊,令看思念、听思念的人恍恍惚惚,视野之外的你我都认不出被涂抹与装扮后的思念之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