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东方娱乐论坛 (http://v8041995.11022.vipsjym.com.my3w.com/bbs/index.asp) -- 『情感诉语』 (http://v8041995.11022.vipsjym.com.my3w.com/bbs/list.asp?boardid=5) ---- 天舞 青梅 12-14 (http://v8041995.11022.vipsjym.com.my3w.com/bbs/dispbbs.asp?boardid=5&id=2649) |
-- 作者:阿森 -- 发布时间:2004-11-8 15:05:41 -- 天舞 青梅 12-14 十二 白帝东临高豫皇陵祭祀,是代天帝行职。回到帝都第一件事情,就要先入宫缴旨。半月不见,天帝自然还有番话要问,所以等子晟回到王府,已经过了晌午。 胡山知道子晟回来,早已在修禊阁等候。等子晟进来,第一句就问:“王爷收到我的信了?” 子晟的神情倒是很平静,颔首道:“幸好有先生的信,早有准备。今天祖皇果然问起那孩子。” “王爷如何应对?” “那还能怎么说?”子晟一哂:“祖皇不说破,我就装糊涂,只说那孩子就是青梅拣来的,这也不能算说错。” “唉!”胡山叹了口气:“我办得急了。不该给王爷写那封信。” 子晟诧异了:“怎么?” “方才王爷同天帝说起禩公子的事情,天帝作何反应?” 子晟想了一想,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也不吃惊,也没疑心……”说到这里,忽然慢慢地,吸了一口凉气。 “王爷明白了吧?”胡山轻喟着:“天帝是早就知道了。他在等着王爷说实话,王爷倘若当时就伏地请罪,或者现在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可惜,大好的时机没有了!” 子晟神情凝重,默然不语。 “我敢说天帝知道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一直不动声色,等的,就是王爷不在的这几天。虞王妃忠厚,天帝料定她不会搪塞阻拦——这些事,我也是慢慢才想明白的。” “可是,”子晟说,“他手里并没有证据。” “好在没有实证。”胡山站起来,踱了几步,徐徐说道:“否则,说不定现在,幽闭的旨意已经下到了府里。” 子晟被这寒气逼人的话语激得打了个寒颤,脸色也微微苍白了。 “倘若事情是由王爷自己说出来的,天帝心里的感受,或者又有不同。现在这就是最差的局面。有人把禩公子的事情捅给了天帝!” “这,”子晟咬牙道:“一点风声也没有。会是谁?” “是谁现在不要紧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王爷该想想如何应对?倘若天帝心里还存着回护王爷的意思,那王爷还有寰转的余地——我料想,天帝现在还是不能下决心。” “何以见得?” “王爷请想。”胡山说:“这件事情王爷做得再严密,倘若天帝派人去查,也未见得查不出来。但他迄今也没有那么做,那是什么缘故?” “不错……”子晟似乎清醒了一些,定一定神,一面理着思绪,一面慢慢地说道:“倘使他要借这件事情来行废立,又要牵扯出当初金王的事情,于朝局影响太大。所以事由此事而始,却不会以此事为柄,必定还要另找事由。” “还有最主要的一层。倘若揭出这件事,那就一点寰转余地也没有。天帝虽然对王爷,虽然嫌隙已深,但毕竟事关重大,这个决心,不容易下。” “唉!”子晟忽然重重叹了口气,颓然道:“真想不到,事情终究要到这个地步。这些年我自认尽心竭力,上下都不敢有半点大意。总以为即使当初的事情做得过分,但祖皇总会包容……”他没有再说下去。 “这也没有什么想不到的。”胡山说:“天家无父子!” 子晟目光一凛,没有说话。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能看天帝心里,对王爷还有几分回护的意思了。” “他想把我怎样呢?”子晟讥诮地笑笑,说:“幽闭?还是赐死?” “这或者还不至于。可能革掉王爷的帝位,也可能什么都不动——这要看王爷自己。现在回过头看,天帝早已在布局。连彭清那一步,都很可能也在计算当中,可惜当时没有看出来。如今大局已定,就要收官了。可是会不会还想留一片活子给王爷,这,依我看,天帝还没有拿定主意。” 子晟想了一会,慢慢地说:“已经找不出‘劫’可以打了么?” “只有一个。” 子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沉默了良久,神情一涩,忽然强笑了几声,道:“当初他爱承桓,远胜过他今日爱我。承桓尚且下场如此,难道我还能指望什么祖孙之情么?” “不然。”胡山说:“还是那句话,当初先储之后有王爷,如今王爷之后没有人。这,才是王爷的‘劫’。” “那也未必。”子晟淡淡地说:“还有兰王。” “兰王聪明天纵,但是于坐朝理政并不行。否则,当初王爷也没有这么容易坐到这个位置。” 子晟没有言语。走到窗边,遥遥地冲岸上的侍儿打一个手势。不多时,侍儿端了酒壶酒盏过来,一躬,又退出去。子晟斟了一杯酒,拿在手里,半晌,忽然一仰而尽。 “反正,这个‘劫’,能打也得打,不能打也得打。”子晟沉声道:“只要还有一步周转余地,就不能算绝路。慢慢地,不是‘劫’的,也能让它变成‘劫’。” “好。”胡山也斟了杯酒,一抬手:“王爷既有此心,那这盘棋,还有的下。” 子晟默然一会,忽然容颜惨淡地笑了笑:“但我实在寒心。” “情势弄人,王爷就不要多想了。”胡山面无表情地说:“当务之急,还是想一想,眼下第一步的余地该如何走出来?” 子晟想了一想:“咱们这边也没有什么好棋,不如退一退,先看看那边怎么出着吧。” “然则王爷还是应该有所表示。” “你是说……” “这件事,早就该办了,挨到现在是最坏的情形。王爷再留禩公子在身边,徒然无益。” 子晟的脸色,慢慢地阴沉下来,久久不发一语。沉默了好一会,才黯然长叹一声:“知遇之恩,手足之情,朋友之谊,君臣之义。想不到,我还是保不住他一脉骨血。”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从长计议。”胡山硬着心,决定再逼一逼他:“情势所迫,王爷还是尽早向虞王妃说明为好。王妃为人通情达理,想必不会为难王爷。” 子晟听着,连连苦笑。青梅对小禩的感情,他是再清楚不过了,这件事说出来,青梅会作何反应?子晟觉得想也不敢想。 然而再怎么不敢想,该办的事情还是得去办。子晟思来想去地挨到晚上,对于如何开口还是一点主意也没有。看看天色已晚,觉得再拖也不是办法,狠一狠心,吩咐一声往樨香园而来。 青梅已经等了他一整天。想起上一次子晟往皇陵祭祀归来,正是她蒙冤不白的时候,那真是度日如年。这一次虽然没有上次那样如坐针毡地难熬,却也不见得轻松。因为她对于天帝见了小禩的事情,还是耿耿于怀,难以安心。青梅这时已非三年之前可比,耳熏目染,天家骨肉倾轧的事情,也听了不少,对此事是否会给小禩,甚至子晟带来祸机?实在是心有所忧。 因为怀着这样重的思虑,所以也就没有留意到,子晟其实也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地说了几句套话之后,青梅便引子晟到了睡房,摒退了丫鬟内侍,亲手关上门。坐定之后,说:“王爷,我怕是做错了事……” 说着,把天帝见小禩的前后经过一说,又问:“这件事情,是不是不大稳妥?” 子晟半天没有说话。事情是早就知道了,其中的利害,也不是一句不大稳妥就可以说明白的,眼前青梅战战兢兢的模样,子晟看了着实于心不忍,很想一如往常那样,拉起她的手来好好地安慰一番。可惜这次做不到。而且,子晟也想到,这正是一个开口的好机会,于是提一提气,缓缓说道:“青梅,禩儿的事情,我正要和你商量。” 青梅听他的语气,就觉得不大妙,脸色有点苍白起来。 子晟自然看在眼里,却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上次我跟你提过凡界那个贤者,叫杜风的,我想,过两天就把禩儿送到他那里去。” 话音未终,青梅陡然一声惊呼:“王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子晟心往下一沉,知道话很难说下去,但不说又不行。只好隔着桌子伸过手去,轻轻拍着青梅的手背,安慰她说:“你先不要急,听我把话说完。” “王爷,”青梅颤声道:“王爷你告诉我……” 子晟猜得出她想问什么,那是他能不说,就不说的事情。于是截住了她的话:“你先听我说,好么?” “好,你说。” “你这种树叶掉下来都会打破头的模样,我怎么说呢?” 青梅也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很难看,于是勉力地定了定神,又坐了下来,微微抬起脸来,预备好听子晟说些什么。 然而这副咬紧牙关强作镇定的模样,实在叫子晟更加不忍。但是话不能不说,索性转开脸,故意解下腰间一串玉饰,拿在手里把玩,一面说:“我仔细想过了,禩儿的身份,一直在天家长大,毕竟尴尬,将来难以自处是势在难免的事情。以杜风的能为才具,一定能把禩儿教得很好,至于以后,无论在凡界还是在天界,都必能有作为。所以,送禩儿到那里,比一直待在这里,只有更好。” 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在这样的情形下,却没有说服力。青梅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她所疑心的,害怕的,都只有一个问题:“王爷……” “青梅,”子晟再一次打断她:“送禩儿到凡界,又不是就不能见面了。你要是真的想他,接他回来住几天,那也是可以的。” 但青梅不能相信。她此刻的心情,比当初第一次听子晟说起时,还要来得乱,然而有一件事,她却已经想到了。她想到这样的安排恐怕并非子晟自愿,而这世上唯一能强迫子晟的人,只有天帝。所以,青梅也就明白了,这样的结果正是因为自己那天没有能够阻止天帝见小禩。于是在惶乱之外,还有难以言述的自责,逼得她一定要问清楚:“王爷,这是不是祖皇的旨意?” 子晟委实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迟疑着,好久不得作声。 然而这样的态度,等于已经告诉了青梅,她所想不差。果然是因为自己的过失,才逼得小禩不能不离开,这事实让青梅难过得无以复加。但,痛苦忧伤到极处,反而激出一分坚强来。青梅呆坐了片刻,忽然挺了挺身子,昂然地说:“我去向祖皇说。” 子晟吃了一惊:“青梅,你说什么?” “我去求祖皇。”青梅声音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冷静:“祖皇不是不通情理的人。禩儿只不过长相有些像先储,他是我从水月庵门前拣来的孩子……” “青梅!”子晟突然地,打断了她,声音大到让青梅不由吓了一跳。 然而真正受惊,却是在转过脸来以后,她看到的子晟,脸色苍白得仿佛透明了一般,几乎能看清,额角微微跳动的青筋,那一种为难已极的神情,是她从来想像不到会出现在子晟脸上的。 子晟这时,知道自己不能不说实话了。但这一句话要说出来,只觉得比什么都难。“青梅……”子晟又叫了一声,却还是说不下去,一刻一刻地挨着。 终于,青梅被这样的沉默压得忍受不住了:“王爷,你到底要说什么?” “青梅。”子晟再一次叫她。这次终于稍稍定住神:“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当初……”子晟又停下来,十分地犹豫。然而逼于情势,终于狠下心来:“当初,就是我把禩儿,扔在了水月庵门口。就连‘禺禩’这个名字,也是我给他取的。” “王爷!”青梅简直傻了!像是有个雷在头顶忽然炸开,震得晕头转向,不辨东西。过了好久,好久,才有一点清醒过来,想起子晟方才的话,还是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敢去想明白。 “王爷……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 “禩儿不能再留在这里。”子晟的声音很平缓了,只是低沉得异样:“这孩子实在太像他的父亲,只要是以前见过先储的人,看见他,都会起疑心。” 听到这里,青梅心里就是再慌、再乱,也已经明白了。小禩,真的是先储遗胄!“可是我不明白,”青梅勉力地定一定神,问道:“禩儿既然真是天家血脉,为什么这里不能容他?” “因为,”子晟很吃力地说,“先储只有一脉骨血。” “……我不明白。” 子晟轻轻叹了口气:“青梅,先储不是到处留情的人。他只有一脉后嗣,是个凡界女子所生,这早已查得清清楚楚,无可置疑了。” 青梅依旧不知道,这跟小禩不能留在天界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明白么?”子晟苦笑了一下:“这脉后嗣,已经叫金王害死了!” 这么一提,青梅倒也想起来,金王被幽闭,正因为害死了承桓的孩子。可是,“王爷不是刚刚才说,禩儿是先储后嗣么?” “不错。”子晟说:“所以,先储既然只有一脉后嗣,而且已经让金王害死了,禩儿就不能再是他的儿子了。禩儿若是先储后嗣,那当日金王害死的,是什么人?” “对啊。”青梅越绕越糊涂,一时把别的事都忘了,呐呐地问:“金王害死的是谁?” “自然是先储的儿子。” 这样兜来兜去,青梅真的是越来越不明白。彷徨无依,反倒问出一句正中要害的话:“既然先储后嗣只有一个,那总有一个真,一个假?” 子晟默然半晌,回答说:“禩儿是真的。” 小禩是真的,那金王害死的自然是假的。青梅到这时,才恍然惊觉一件事:“王爷,你是怎么知道禩儿是真的?” 子晟没有回答。然而青梅也已经明白了。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慢慢地涌上来,仿佛连浑身上下的血都凝住了…… 子晟从方才开口,就没有转眼看过青梅,只把手里的一串玉饰,翻来覆去地揉捏得几乎发烫。“青梅。”子晟又说:“其实就没有这一层,禩儿也很难留在天家。” 青梅默不作声。 子晟只好自己往下说:“青梅,你不明白。天家的好多事情,都说不明白。倘若承桓不是先储,那他无论犯下什么罪,他的后嗣总还能在天家有一席之地。可承桓是先储,而且懿德高风,深孚民望,他的子嗣就极难自处了。所以,我那时才定出这条计来……” 子晟底下的话,越说越吃力了:“虽然……虽然是为了对付金王,可是我实在也不忍心害禩儿,所以,我用了这个李代桃僵的办法,换出了禩儿。可是那个时候,我自顾不暇,没有余力护着禩儿。水月庵地方偏僻,不引人注意,我想佛门出家人总不至于亏待孩子,就把他留在那里了。不想过了两年,等大局已定,我再请胡先生去寻访他,庵里的尼姑却说,他已经死了。青梅,你想像不到,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难过到了什么地步!我那时,灭了水月庵的心都有……” “所以那天,在洛水河边见到禩儿,知道他还在世上,我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欢喜。其实禩儿那样子留在我身边,倒是最好。只要瞒住祖皇,我总有办法弹压得住。可是如今祖皇已然疑心……”子晟叹了口气,没有再往下说。 青梅也不说话。脸色依旧苍白,一动不动地只是坐着。子晟见她这样,有点着慌了:“青梅,禩儿离开天界要比留在这里妥当。我答应你,等日后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把禩儿再接回来,好么?——青梅,你说句话啊!” “王爷……”青梅终于开口了:“王爷果然是为了禩儿,才娶我的么?” 子晟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那种口气,轻飘飘没有一点力气的声音,就仿佛是一个完全被掏空了的人说出来的。 “当然不是——”子晟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青梅无力地笑了一笑,半晌,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慢慢地滑了下来。青梅擦了擦眼睛,然而眼泪不停地在流出来,止也止不住。 “王爷。”青梅说:“王爷为什么娶我、禩儿到底是什么身份、王爷当初为什么抛下禩儿,我都不想知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子晟默然不语。他知道她要说什么,然而只有这一件事,是他做不到的。 “王爷!”青梅凄然叫了一声,忽然跪倒在地,“砰砰”地磕着响头:“青梅求求你!不要让禩儿走!不要让禩儿离开我!求求你……” “青梅!你这是做什么?”子晟连忙来拉,但见地砖上几点殷红,青梅的额头已然磕破了。 子晟动容了!“青梅,你别这样……”子晟一面急声说着,一面想要把青梅搀起来。然而青梅的身子直往下坠,子晟无奈,只得自己也跪倒在地,硬将她的身子扳进了怀里。 “王爷……求求你……青梅从来没有这么求过你什么……求求你不要让禩儿离开我……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青梅依旧在哭,在哀求。眼泪渗过子晟的前襟,浸湿到他的胸口。 子晟心里,从来未有过的乱,从来未有过的软。他反复不停地,只是说着一句:“你别这样,你别这样……”此时的他,真的有种冲动,想要抛弃所有的尊荣富贵,所有的权势地位,来换这一声:“我答应你。” 然而这几个字到了嘴边,就要出口的瞬间,却像是兜头的一盆冰水,把他浇得清醒过来。 “青梅。”子晟扶正她的身子,沉声道:“禩儿必须走。除非,”他看着她,一字一顿:“除非你愿意看我死。” 最后的几个字像忽如其来的一阵寒风,刺得青梅猛一哆嗦。她抬起头,望着子晟,良久,眼中的悲伤、哀求、期待都慢慢地淡去。她不再说什么了。 只过了两天,小禩便由胡山亲自护送着,离开了白府,去了凡界。青梅怕徒添孩子的伤心,只叫彩霞代她去送,自己独自坐在屋里默默垂泪。子晟也不知是怎么跟小禩说的,孩子前一天到樨香园来拜辞,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大,但在青梅的面前,却是一直笑嘻嘻的,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反倒是青梅,特为给小禩蒸的从前在家时候他最喜欢吃的豆饼,一大包拿给他,一句话没有说,眼泪就滚滚而下。还是小禩,逗着青梅说:“娘,你别难过,我是去学本事。等我学好了,一定还回来看娘。” 然而越是这样懂事的话,越刺得青梅心里像针扎一样疼。她现在也知道,让小禩回来看她云云,只是说说而已。天帝在位一日,就不可能。也许一直等到子晟继位才有希望,但那是什么时候? 青梅想不下去了。只好强打起精神,来叮咛孩子几句。可是这样强作的笑颜,叫人看了,实在比哭还要让人心里难受。子晟很想安慰她几句,然而每一次想要开口,青梅总是有意无意地微微扭开脸去,几次下来,子晟知道她心里还在恼恨,也只得叹口气,什么也不说了。 另外一个心里很难过的人,是邯翊。虽然他嘴里什么都没说,脸上也极力做得满不在乎似的,但是孩子毕竟还不会作假,眼神里那份依依不舍,任谁都能看得明明白白。 小禩走的那天,邯翊也去送他。回来的时候,就跟彩霞一起进了樨香园。 青梅一见彩霞就站了起来,哆嗦着嘴唇,好半天,只问得一句:“他……走了?” “走了。”彩霞低声道。 青梅慢慢地坐下来,也不消忍,眼泪滚滚而下,浸湿了手里攥的一块手绢,就好像是再也止不住了似的。彩霞在一旁看着,也无言以劝,只有陪着她一块落泪。 邯翊先在一边坐着,过了一会走过来,不耐烦地说:“好了,你别哭了。” “他走也走了,你再哭也没有用。”邯翊皱着眉说。 青梅倒没想到这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怔了怔,随即又拿着手绢擦眼睛。 邯翊站在她身边,绷着脸,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过了好久,忽然扯了扯青梅的衣袖:“娘,你别哭了。你还有我呢。”声音轻如蚊蚋。 然而字字都入了青梅的耳朵。青梅愕然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邯翊。 邯翊的脸忽然涨红了,别开身子,仰起头来说:“你别乱想,是小禩临走嘱咐我,我答应了他。没办法,我才替他叫你一声。” “娘知道。”青梅用手绢捂着眼睛,嘴角却勾开了两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子晟走完这一步狠棋,便不再有举动,每天照常处理政务,静观其变。而天帝那里亦没有任何动静,似乎一切都与以往没有不同。但子晟深知天帝性情,处理非常的事情,往往会用非常的办法。像当初处置承桓,竟然弄了一个凡人由天梯而上天界诉冤,实在匪夷所思。于是有时与胡山议论起来,天帝会如何着手?也是不得要领。说来说去,只能归结出一个“等”字。 这年十月初八是子晟三十整寿,自然也要铺张庆贺一番。天帝早早便颁下旨意,命朱王领衔,三辅相协办,主持庆典。看起来圣眷优渥,有增无减。然而子晟心里有数,私下里便跟胡山说:“估计等过完这个生日,就该有动静了。” 果然不出所料。寿辰之后三天,子晟照例递一份谢恩折。里面先说“恩典逾分,深感不安”,然后是恳请辞赏,原本是年年如此的一篇官样文章。天帝亦是年年如此地回一篇“不必辞”的官样文章。但这次不同,官样文章之后加了一番话,意思是白帝一片诚心,不能不顾,于是把已经颁下的赏赐又收了大半回来。 朝中官员,例来对这种事都最为敏感,此旨一下,立刻就知道,天帝与白帝之间,必定已经生了嫌隙。此时朝中,十之五六受白帝提携援引,这班人自然是立时就出了一身冷汗,往来相询,却又不得端倪,不由都提心吊胆起来。 但也有一些,闻风而动,精神大振。这些,都是志在倒白帝的人,平时自然而然都凑在一起,这时更是热于谈论。其中以一个叫沈伯棠的司谏,最为起劲。此人志大才疏,却极想借这个机会,好好地做篇文章,以为沽名钓誉。所以,言语之间有所流露,而对于这班人来说,也是正中下怀。因为刚好可以借他的手,来来探一探天帝的意旨。 于是三言两语,就鼓动起他来,果然竭尽所能,洋洋洒洒做了足有上万言的一封奏折。誊好之后,自己也甚是得意,隔日便递了上去。 通常参白帝的奏折,有三种办法,一是明发驳回,二是留中不发,第三种是交枢密廷议,这就是要议罪了,而白帝圣眷优渥,当然是从来用不到。但这一次,出乎意料地,三种办法都不用,只交待了一句话:“交西帝自己看。” 这一来不但臣下不明白,连子晟也是摸不着头脑。满腹狐疑地接过来一翻,登时勃然变色。里面所指之事,大抵是偏私、骄盈、僭越,然而鸡零狗碎,十之七八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甚至连帷薄不修的话,都瞠然上了奏折! 子晟把脸都气白了,忍了几忍,终于没有忍住,拍案而起,“啪”地一声,把奏折甩到了地上:“混帐东西——” 匡郢正在他面前,见此情形,连忙把话拦上,同时提醒子晟:“王爷!天帝既然叫王爷看,王爷还是该写个回奏的折子。” 这是礼数,不管服气不服气,总要有一个表示检讨的态度。子晟一动不动地僵立着,过了好一会,才慢慢伸出手去,黎顺忙把折子拣起来递给他。 子晟沉着脸,又翻了一翻,忽然冷笑道:“这样的东西,难道还要我认错?” 匡郢并不清楚里面写了什么,但想必不是好话。正思忖着如何劝解,却见子晟已经坐回书桌后面,开始奋笔疾书。这样在气头上,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匡郢难以开口劝阻,心知不妙,忙向黎顺使了个眼色,意思要他找胡山来说话。自己一揖退了出来,径直去找石长德等人商议。 胡山到书房的时候,子晟已经写了一大篇,见他进来,一语不发地拣起桌上的奏折,抛到他面前。胡山打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若有所思地合上,想了良久,有了思路。于是先往两旁吩咐一声:“你们都下去。” 内侍们退出,胡山合上书房的门,这才转回身来说:“王爷,天帝这是不想办啊……” “还不如办!”子晟怫然抬头:“就算赐下一杯鸩酒,也好过弄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羞辱我。你看看——”子晟伸手在桌上翻了一翻,才想起那奏折还在胡山手里,便神色阴沉地又拿起笔来。 这就是意气用事了。胡山很不以为然地,准备说几句重话。然而还没有开口,子晟脸上神情却又变过了,变得若有所思地,放下笔,抬起头说了一句:“先生方才那句话错了。” “怎么?” “祖皇不是不想办我,只不过他不想拿掉我,或者说,现在他不想拿掉我。此时我如果低头认错,我敢说必定还有下文。最后的结果,大约不外是革掉我的帝位。” 忽然之间,语气平和,仿佛一丝怒气也没有,倒让胡山怔了一怔。但是随即想到子晟已有打算,所以默然不语,静待下文。 子晟说:“倘若叫我再以白王的身份领朝政,那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假废也就成了真废。” 顿了一顿,见胡山凝神细听,便又说:“祖皇必是料定,第一个折子是试探,无关痛痒的事情拿来作起头文章正好。可是他大概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货色!”说着,笑了笑:“这么份折子,拿来办是个笑话,不拿来办,好好的开篇就没有了下文。所以,只能用这个办法,叫我自己看。只要我谢罪的折子一上,事情就顺理成章。可是,我如果不上呢?” 胡山慢慢地吸了一口气,他有些明白了子晟的意思。 “这办法我跟栗王学来的。”子晟站起来,踱了几步,又说:“眼下我是没有路,可是乱一乱这个局,或者就有路能看得出来了。” “但,”胡山提醒他:“这么做,很险。” “是。”子晟点一点头,语气微微一转,很沉着地说:“但祖皇行事一向冷静。我押的,就是这一样。” “不过,”说到这里,忽然又笑了笑,仿佛很轻松地说:“要是祖皇真的动了怒,胡先生,那咱们就回北荒去做田舍翁吧。” 倘然如此,是连田舍翁,也必定做不成的。从这句话,胡山听出来他真实的想法,其实还是有些流于意气。也不知道是真的不相信,还是不情愿相信,子晟到现在仍然不以为天帝真的能够“舍得”了他。然而为了这样赌一口气,要带来多大的波澜变化?又要牵连多少人的功名得失?胡山又不以为然了。 正转着念,只见子晟笑容一敛,轻喟着说:“我只希望,这件事情不要拖得太久。日久生变,非天下人之福呐……” 因为有这句话,胡山打消了劝说的念头,只是一揖,表示大计已定。 然而相比他们两人,其他的人是要苦闷得多了。尤其是白帝的亲信,像匡郢、徐继洙几个,心知身家都在他的身上,只要他一垮,他们也跟着就垮。所以一听到胡山送来的消息,说是没有说服白帝,几个人都大失常态。 “不行,咱们还得再去劝。”徐继洙说,“无论如何,也要劝下他来。” 送信的人却说:“怕是来不及了。王爷的谢罪折子已经递上去了。” 这一来都傻眼了!想也知道折子里明为谢罪,实则硬顶,这就好像一条船,原本在风雨当中有些摇晃,还未必会翻,这时却用石头去猛砸了一下,后果如何?难以预计。 “唉!”匡郢顿足道:“王爷怎会如此意气用事?” 这句话是人人想说的,听他说了出来,心有戚戚,不由都有感慨,却又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说。石长德在其中,是比较深沉的一个,而且他虽然和白帝走得很近,毕竟不像匡郢那样亲近到有同船共命的感觉,所以他比较沉得住气。想了一会,慢慢说了句:“王爷年轻。” 这话里有责备的意味,同时也是句大实话。子晟从弱冠之年就开始执掌朝政,可谓少年得志,有人所难及的才具,可是也养出人所难及的脾气。几个人想一想,明白他这么说,也是要替日后为白帝开脱的时候留下余地,“年少气盛”,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说辞。这也提醒了,事到如今,多说无益,首要该考虑要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势? “这个折子一上,估计必定要交枢密廷议。”徐继洙看着石长德和匡郢说,意思很明白,他们两人在里面很能说上话,自然就要看他们的了。 匡郢在心里估量了一下形势,枢密六相,南府的曹阳景从来不发言,魏融、秦嗣昌两人是天帝肱股老臣,恰与白帝这边两人持平,如此举足轻重的就是朱王颐缅。虽然朱王一向也是点头菩萨的角色,但此是天家头等大事,估计不能不说话。想到这里,向徐继洙说:“这得说动朱王。你跟朱王世子说得拢,这件事情,还要你去说才行。” 徐继洙点头:“我尽力而为。” 匡郢又说:“我看事不宜迟,不如现在就劳你跑一趟?” “也好。”徐继洙很干脆地说:“我现在就去。” 说着也不多客套,一揖就告辞了。徐继洙走后,匡郢见石长德走到一边,知道他必定有话要商议,于是也走过去,站定。 石长德却半晌不说话。匡郢便先说:“我看这件事情到了枢密廷,未必没有寰转的余地。”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石长德沉声道:“匡大人,我实说了吧,我担心天帝根本就没打算交议。” 匡郢神色一凛,没有作声。 “会不会如此,这一两天就有分晓。”石长德说着,仰起脸来看看天。晴空一碧如洗,然而两人心底都有了风雨欲来的感觉。 事实上石长德看事很准,第二天天帝降下圣旨,先说“西帝自柄政以来,举止不端、诸多疏失”,便有一番严厉的申饬,跟着又说子晟“妄自尊大、依权自重、目无君上”,这是由那份回折而发的,而说到最后最要紧的一句“即日起停西帝用玺,不得干预政事。着西帝闭门思过,以观后效。” 真是最怕什么偏来什么。不得知内情的外臣且不必说,就是早有预感的几个近臣枢相,也有乍闻晴天霹雳、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唉——”匡郢黯然长叹,只觉得苦闷不堪。石长德亦是双眉紧缩,一语不发。 结果还是徐继洙想到:“王爷手上经纬万端,总要有人接。不知是谁?朱王还是兰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天帝毕竟年事已高,亲自临朝精力颇吃不消,所以必定要有人来襄助柄政。近支亲贵当中,朱王年长,兰王明理,想来总不出这两人。 谁知不是。“选了栗王。”石长德回答。 徐继洙大吃一惊,然而石长德以辅相的身份,自然没有虚言。这一来,真是大惑不解了:“圣上到底在想什么?这一来岂不要天下大乱?” 石长德接口说:“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大局。当此非常时刻,绝对不能自乱阵脚。” 但匡郢想法略有不同。他由徐继洙的话得到了启发,觉得乱一乱也不防。过去几年中天界有条不紊的状况,是白帝一手创下的,乱一乱正好可以证明白帝之不可或缺。 石长德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沉声道:“匡大人,你我为枢相,当以天下社稷为重。一切打算,不能离开这个根本。” 这才是“宰相气度”。匡郢略觉惭愧,点头回答:“那是自然。” “唉。”石长德轻叹一声:“就不知道王爷心里,究竟如何打算?” 因为天帝这道旨意,带来的烦杂事情也很多,匡郢一直忙到天色将晚,才腾出空去见白帝。进了王府,仆从径引他到后园,却见子晟一个人坐在廊下,正打棋谱,是一副故意做作的悠闲模样。 匡郢暗叹一声,上前见礼。 子晟放下手里的书,吩咐看座。闲聊几句,然后问起外间的反应,各部的情形,匡郢一一作答,子晟便显得很欣慰:“我原先最担心一下子大乱,能像现在这样就好。如今栗王柄政,只好劳你们几个多出力。” 这说法与石长德如出一辙,匡郢微觉安心。随后便问:“王爷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子晟微微皱眉,默然不答。 匡郢试探着说:“天帝旨意上‘以观后效’一句,是为王爷留着余地……” 子晟叹了口气,有些悒悒地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匡郢也想到了,子晟心里也未见得没有悔意,然而此时已成骑虎难下之势,说来也有些咎由自取。为天下计,这个僵局是越早打开越好,然则时机何时能来?这是问也白问的事情。想来想去,也只有先静观其变一个办法,无奈至极。 告辞的时候,子晟特意引他到一边,摒退了侍从,交待说:“匡郢,你要写一封信给赵延熙。” 匡郢见他说得郑重,便点点头,又凝神细听。 “我现在的状况,不合宜写这封信,所以要由你来写。告诉他,多加留意文义的动向。”子晟神色有些阴沉:“我现在只担心东府那边。文义这个人,生性狡诈,最善于捕捉时机,不能不小心提防。” 匡郢明白了他的意思,如今帝都风雨飘摇、人心惶惶,文义很有可能趁机有所举动,这的确是不得不防备的事情。而有这样的先见之明,也正是白帝的过人之处。于是匡郢心悦诚服地回答:“好,我来写。” “还有,”子晟又说,“告诉他,万一有什么变故,尽自便宜行事,不必拘泥。出了任何事,都有我来保他。” 前一句还在情理之中,后一句却有点奇怪,以白帝现在的处境,怎么能有把握保得住他呢?但匡郢想了一想,忽然恍悟过来,假使东府真的有所举动,到了能逼赵延熙“出事”的地步,恢复白帝的权柄,出来主持大局,就是势在必行的了!转念至此,匡郢一瞬间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希望还是希望“出事”?而与此同时,他也忽然想到,白帝心里是否也存着这样的念头?……匡郢只觉得心中一凛,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子晟十年权柄在握,一朝闲置在家,日子其实也很不好过。然而他不肯表现出来,每天故作闲适,不是调教乐班舞姬,就是品酒下棋赏花。黎顺跟他十几年,看得出他心里的不痛快,于是想个办法,暗示他说:“前两天看见小公子,已经长了四颗牙,真是惹人爱极了。” “唔,对、对。”子晟点头说:“我有五、六天没见这小家伙了。黎顺,你去把小家伙抱来,也把公主一块叫过来。” 黎顺暗叹一口气,知道子晟是故意不接他的话。他本来的意思,是想劝子晟去樨香园看看青梅。小禩离去的那天晚上,子晟宿在樨香园,本意是想好好安慰她一番。然而一向温顺的青梅却忽然起了执扭,转过身去佯睡,一句话也不答。子晟打叠了一肚子的话终究也没能出口,于是那天之后,便一步也没踏进过樨香园。 这里面的缘故,黎顺向丫鬟们多方打听,才算明白。心里就不由为青梅担心,即便是当初的嵇妃,也不敢如此冷落白帝,倘若子晟是真的被激怒,那就万难寰转了。然而观察了一阵,发觉不是这么回事。子晟不是不想见她,竟像是不敢去见她!有一次,他亲眼见子晟不自觉地往樨香园走,却又忽然停下来,苦笑一笑往回走,便知道自己所猜不错。但是这个话,黎顺是万不敢去戳穿他的,只能在心里暗自感慨,觉得这也能算是俗话说的“一物降一物”了。 但黎顺能看得明白,府里旁的人却未必看得明白,只当虞妃真的获咎于白帝,那脸色便不像以前那么好看了。黎顺深知这些人的做派,当面警告过好几回:“好好伺候虞王妃,不然,将来有你们后悔的时候。”黎顺是子晟的心腹,说的话没人敢不听,好在如此,没有什么出格的事情。但人情炎凉,终究比不了以前,吃穿用度,数量不见得少,东西却换过了,比方薰的香、喝的茶叶,一望可知,都不再是最好的。 青梅自己,却心平气和。她也不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只不过真心地不在意。反而是几个贴身丫鬟,常常地要抱不平,在她面前说些怨怼的话。青梅多半笑笑不语,偶尔听得多了,也会答一句:“我知道了。” 几次下来,丫鬟们都知道她是在敷衍,彩霞是跟她最亲近的,就忍不住顶她:“王妃总说知道了,该争的,该要的,还是什么都没有。” “你倒是想要我争什么要什么?”青梅好脾气地问。 “这,这,这!”彩霞四面指了指,“这些吃的用的,都被那些黑心的给克扣了,王妃觉不出来吗?” “噢!”青梅笑了:“这不都一样用么?” “王妃真是好说话。”彩霞半怨半叹地说。过了一会,忽然压低声音说:“王妃,王爷都快有两个月没有来了,王妃也该打算打算了。” 青梅神色一凝,没有说话。 “依我看,只要王妃肯去见王爷,好好说几句话,王爷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好了。”青梅打断她。绷着脸,一丝笑容也没有,彩霞倒有些发怯了。但青梅最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知道了。” 彩霞不敢再说,只在心里暗自嘀咕,不知道她到底想的是什么?别说她不明白,青梅自己其实也不甚明白。那天为什么要给子晟脸色看?她也说不清楚,只是那么股气撑着。过后也不是没有后悔,但也不知是累了?还是怕了?她只觉得这样日复一日,平淡得近乎麻木的日子,也很好。虽然想起子晟来,也会难过一阵,但是一阵过后,又是死水无澜一样的安宁。日子久了,反倒有种不想、也不敢去打破的感觉。好在跟前现在有了三个孩子,不愁打发不了日子。有的时候,青梅想起当初剪发的甄妃,觉得隐隐有些体会到了她的心境。 唯一难熬的时候,是虞夫人也会劝她。青梅可以堵住彩霞的嘴,却不能不让虞夫人说。所以每次都只好听着,不说话。次数多了,虞夫人也无可奈何。 “唉,我真不想管你了!”虞夫人这样说。 青梅听了,心里其实很难过,可是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自己回心转意? 这天想要绣花,却又心里烦闷,呆坐了一会,见彩霞从外面进来,脸色十分苍白。“你怎么了?”青梅很关切地问,“有什么心事?” “我……”彩霞左右看看,嗫嚅着说:“我去看了看秀荷。” 青梅知道她为什么脸色这样难看了,自己的神情也随着变得有些抑郁。从秀荷出事到现在也有大半年了,虽然想她是咎由自取,是罪有应得,然而终归还是消不去心里的一分不忍。就是想起崔妃,也是一样。所以默然半晌,青梅问了句:“她们好么?” 她们这样,好能好到哪里去?彩霞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说:“崔王妃病着……” “哦?”青梅倏地抬起眼睛,想了一想,点点头,心里拿定了主意。 这天青梅特意提早传晚膳。等吃完了,青梅站起来,向彩霞递一个眼神,说:“我要到后园走走,彩霞一个人跟着就行了。”彩霞会意,立刻跟了上去。 筑园荒芜依旧。秋风一过,寒气逼人。青梅是第二次来,上一次是看如云,也是深秋。崔妃毕竟有侧妃的身份,住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门口有个老婆子看着。眼神也不好,迷迷登登地看了青梅半天,彩霞便告诉她:“这是虞王妃。” 老婆子连忙趴着磕头,青梅摆摆手,进去了。 一进院子,刚好秀荷端着一盆衣服从屋里出来,见到青梅和彩霞,登时愣在那里。 青梅轻轻叹了口气:“秀荷,我……我来看看你们。” “王妃!”秀荷忽然醒悟过来,把盆扔在一边,怆然地跪下叩头:“奴婢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王妃……”她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的泪,滴落在地上。 青梅看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眼角也湿润了。 彩霞忙说:“秀荷,快引王妃进去吧。” 秀荷被提醒了,抽噎着擦了擦眼泪,站起来,低着头说:“王妃请。” 外面天还半亮着,屋里却阴暗得很。黑暗中听见崔妃问:“有人来了?”声音似乎有些哆嗦。 “是。”秀荷答应一声,摸索了一阵,点起一盏油灯来,青梅这才看见墙角床里,半躺着的崔妃。 “是你……”崔妃的声音似乎有些失望。 秀荷搬了张凳子过来给青梅,一面低声说:“王妃,我们这里,实在找不出能给王妃沏杯茶的……还请王妃委屈一下。” “这样就很好了。”青梅说着,坐下来。端详了一阵崔妃,见她脸上憔悴不堪,显见得是有病在身,心里一阵难过,轻轻叫了声:“崔姐姐。” 崔妃自嘲地笑了笑:“难为你,还肯叫我一声姐姐。若不是秀荷手软,你就死在我手上了,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青梅说:“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姐姐,总也恨不起来。” 崔妃盯着青梅看了移时,轻轻叹了口气:“别人说这话我或者不信,你说这话我只好信——王爷宠你,也不是没有他的道理。可是,你的运气实在是太好。” 青梅不知道怎么接口,便不言语。 “我就不行。”崔妃很平静地说:“我的运气太差。所以我嫉恨你。” 青梅叹口气:“姐姐何必再提这些事情……” 崔妃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害你么?” 青梅怔了怔,没有说话。 “我告诉你,我看见你挺着肚子的模样,我就恨。”崔妃说,“我也过一个儿子,却叫人害死了。这还不够,你看看这府里,还有几个人记得我的骧儿?连王爷都快忘记他还有过这么个儿子。只有我,只有我,时时刻刻都忘不掉……” “王妃,别说了,保重身子要紧。”秀荷劝她。 “我这身子也没什么好保重的了。你就让我把话说了吧,别让我再带到地下去。”崔妃说着,像是有种不吐不快的亢奋,“骧儿去的时候,我就想跟着一块去,可是我不甘心,我就想知道,无缘无故地,谁害死了他?结果老天有眼,到底让我知道了,果然是她!嵇家那个恶女人!” 很奇怪地,青梅听见这句话,只是心里微微一寒,却也不是十分意外。 “她就有这么狠,人都没有过门,就害死了我的孩子。你也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了。打那天起,我就在想,我要怎么对付她?一包毒药毒死她都是便宜了她。想来想去,我就想出这么个办法来。其实我也不是真恨你恨得想要你死……可是,我就是气不过,为什么你的运气就那么好?王爷要是有过一天像待你那样待我,或许我就不会这么恨你了。” 崔妃说着,凄然一笑:“那年甄妃自己铰了头发,天帝就把我又指给王爷。那时我才十五岁,自以为嫁了世上最好的男人。可是其实呢?打从我进这个门,王爷就连正眼也没看过我一次。从前他心里一直想着甄妃,我心里还好过一点,论才、论貌、论家世,我是没有一样比得上她。可是,后来你进了门,王爷心里就只有你了……凭什么?凭什么!” “姐姐……”青梅嗫嚅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崔妃似乎是累了,闭着眼靠在床头,喘了一会,才又说:“这也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也想开了,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说到这里,崔妃不做声了。青梅沉默了半晌,低声劝道:“姐姐也别想这么多了,好好把身子养好……” 崔妃睁开眼来看看她,嗤笑了一声:“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清楚,拖个一年半载也就到头了。你以为,我这么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么?我早就已经不想活了。” 崔妃说着,又把眼睛合起来,仿佛自语似的呢喃着:“这里是怎么个地方,我是已经看够了。下辈子,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来。” 青梅没有说话。等了好久,崔妃也不再说话,青梅便站起来说:“那,我就走了。姐姐你好好将养……”说着自己也觉得不过是空安慰,叹口气没有再往下说。 崔妃也不说话,只在青梅快要出门的时候,叫了她一声:“青梅。” 青梅回过身来,等了半晌,听她说了句:“谢谢你来看我。” 青梅走到院子里,回身跟秀荷说:“我以后,会常叫彩霞来看你们。需要什么东西,跟彩霞说一声,从我那里拿就是。别不好意思开口,如今我能帮你们的,也就只有这点了。” 秀荷眼圈一红,低声答应了声:“是。”顿了顿,又说:“谢谢王妃。” 青梅心事重重,只浅浅一笑:“这有什么好谢的。”说着,仿佛逃也似的,转身离了这小院子。 从筑园出来,向南不久,景致又变得锦绣繁华。青梅看在眼里,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说不出的疲倦,只想找个地方好好靠一靠,什么也不去想。 于是青梅想起子晟来,她仿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渴望,想要立时见到他。青梅冲动着,几乎就要一路跑着,到前院去找他。然而,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抑制着这欲望,默默地走回了樨香园。 |
-- 作者:阿森 -- 发布时间:2004-11-8 15:07:19 -- 十三 帝懋五十年的冬天,格外地寒冷。从十一月末,就零零散散飘起细碎的雪花,等进了腊月,更是降下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以至于冻得人人缩手缩脚,恨不能躲在屋子里,偎着暖笼,一刻也不出来。然而,这与身在政潮中的人心中的那股寒意相比,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天帝与白帝之间的胶着,已经一个多月。一开始疾风暴雨般的处置,把人打得晕头转向,过后却又毫无动静。白帝没有一字认错的话,天帝亦不再追加罪责。这祖孙两人,一个坐在天宫,一个待在王府,都是一副闭门不语的高深模样,不免叫一帮局中人惊疑不定,惶惶难安,不晓得这两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在此时的局面却不像帝懋四十一年时那样乱。虽然坐总的栗王才具不足,但自辅相而下,各部官员大多精干,一切事情总算有条不紊。这些人中十之六、七由白帝选拔提携,于是一股同情白帝的议论便悄悄蔓延开来,觉得天帝处置的理由未免不足以叫人信服,因而认为白帝是受屈的一方。 只有极少数眼光锐利的人,看出朝政其实还握在白帝的手里,而眼下的局面正是他不动声色地引导而至。天帝处置白帝的理由,说起来是也有些不足,时日拖得越长,便越显得白帝受屈。如此即便到了最后不得不低头,那也元气无伤。这的确是聪明的办法,但其实等于要挟!天帝性情,老而弥坚,是否会就此让步?谁也不敢说。所以这些人比起旁人来,又更为焦虑。只怕日久生变,天帝非但不肯回心转意,反而一绝到底,那就真的没有了寰转的余地。但要打破僵局,也只能静待时机,因此心里苦闷不堪,无从言述。 他们是这样在苦熬,子晟自己的心情也不见得轻松。天帝迄今毫无半点挽回的表示,这不能不让子晟心存疑虑。加之子晟心知天帝处置自己的真正理由,虽然为皇家体面而讳,未必真肯揭出来,就此闲废自己却也不是没有可能,那可就真是弄巧成拙。 然而心里是这样担心,脸上不肯表示出来。每天起居游乐,在外人看来,纯是一副无事身轻的悠闲模样。但这瞒不过身边的人。这天跟胡山下棋,连下两局,都是才到中盘就投子认输。两人棋力原本相差无几,一输而再输,胡山便知道他心事极重,于是劝他说:“俗话说的,不乱者,方能不败。王爷如今这局面,就是与国手对弈,自乱阵脚,那就先输三分胜机了。” 子晟听了,不由微微苦笑。一面拣着棋子,一面摇摇头说:“我何尝不知道?无奈……” 正说到这里,廊下人影一晃,有个内侍奔了过来,仿佛有要紧事的样子,黎顺见状,迎上去问了几句,转身回来,手里捧着一封信:“王爷,是端州赵将军差人送来的。” “哦?”子晟眉毛一挑,伸手接过来,拆开看不到两行,神色就凝重起来。很快地看完一遍,又从头再看一遍,才抬起头来,重重地吁了口气,把信递给胡山,说:“看看吧,文义真的要反。” 胡山也是神色一凛,把信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想了一想,说:“从时日上算,文义还没有真动手。赵延熙想要专阃之权。眼下之计,把端州天军交到他手里,确是上策。” 子晟皱了皱眉,却没有接他的话,只问黎顺:“送信的人在那里?” “就在廊外等候。” “叫他来。” 不多时过来一个差兵,跪下磕头。子晟见他一身风尘,连衣裳颜色都看不出来,显见得是一路长途马不停蹄而来。子晟便问他:“你是何职?” “小人是赵将军的亲兵。” 子晟听他喉咙嘶哑,一指桌上的茶,向黎顺说:“拿这个给他喝。” 那亲兵方才等候的时候,已经喝过水,但一路奔驰,喉咙像火烧一样,所以谢过之后,端过来一饮而尽。子晟才又问:“东土现在情形如何?” “文义调了两支四万人的大军进端州,看样子就要动手了。” “他们定哪天举事,有没有打探出来?” “没有。但是小人临来之前,赵将军曾说,估计就在这半月之内。小人路上走了五天,现下算来,最多只有十天了。” 子晟微微动容。端州距帝都,近三千里的路程,居然在五天里走完,可见事态紧急了!子晟拿过信来,又看了一遍,赵延熙的意思很明白,以天军在端州的实力,地利、人数都不占优,不足以对抗东军,所以希望能够得到专阃之权,必要时可以自行决断。然而,“我现在能有什么办法?”子晟懊恼地说:“赵延熙一向明白事理,怎么这事情做得这样糊涂?这么紧急的事情,他为什么不明折上奏?就算要写信,也该写给栗王才对!” “这不能怪赵延熙。”胡山在一旁接口。但他并没有说下去。理由是明摆着的,朝中现在风雨飘摇的情形,连帝都朝臣都摸不着头脑,就不要说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延熙,遇到如此大事,自然难以适从。 子晟定一定神,挥手摒退了余人,只留胡山商议。 “赵延熙的意思,是要放弃端州,撤到商州,甚至鹿州,与援军会合,再做打算。”子晟说,“主意是不错,但是弃端州责任实在太大……” 胡山接口:“所以他把信写到王爷这里。就是知道写给栗王只怕也是白写。栗王,不敢担这个责任。” “写给我岂非更白写?我现在的处境,唉!”子晟重重叹了口气,没有往下说。 “那,”胡山想了想:“王爷之前给他的信——” “那不见得管用。”子晟摇摇头:“毕竟是私相往来的信,倘若帝都一纸诏书命他死守端州,只怕他也没有办法。何况,他现在真正能调度的,只有谯明一地的天军,孤掌难鸣。所以,这件事情……”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说了一遍:“这件事情……”仍然没有说下去,皱着眉,显出十分为难的神情。胡山知道他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为难,因为也正是他自己心里想的。但,这也可以说是唯一的办法。所以,胡山已经在心里盘算,必要的时候说几句重话来激一激他。 幸而犹豫良久,子晟还是自己咬咬牙,下了决心:“好吧,我去同栗王说。” 子晟与栗王济简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由子晟去说,实在是无奈已极的下策。胡山心里先是一松,继而也觉得对子晟抱歉,随即苦笑着说:“王爷多受委屈吧。” 栗王自从掌朝,颇为张扬,尤其对白帝一系的人,总是诸多刁难。这些情形,子晟偶尔也听来拜访的官员说起过,然而既然闭门不出,也就一笑置之。此时子晟自己送上门去,看不到好脸色,是可想而知的事情,所以胡山有这句话。 子晟也苦笑:“先生放心。大局为重,这个道理我还明白。” 然而道理归道理,一到栗王府,栗王面还没有见着,就先碰一个软钉子。招待他的侍从说:“我们王爷正跟几位大人议事,请西王爷稍候。”子晟心里就不大痛快了。他虽然被停玺闲废,但说起来“西天帝”的身份还在,和栗王有君臣的分际,不叫他开中门迎候已经算是受了简慢,居然还要自己坐等,登时一口气就冒了上来。 但脸上不动声色:“你没说我有很紧急的事情么?” “小人说了。我们王爷说,他在议的也是极要紧的事情,只好请西王爷容谅,稍坐片刻。” 子晟看了一会那个侍从,知道发作他也没有用,于是点一点头,淡淡地说:“那我就在这里等。” 一等小半个时辰,才看见栗王匆匆进来,一见面就连连说:“这真是过意不去!叫你久等了。”一面又吩咐:“沏‘瑶池碧’的茶来。” “八叔何必客气。”子晟站起来,一躬身,含笑回答。 这完全是执家礼,栗王亦坦然受之。一面招呼:“来,坐、坐。”一面自己先坐下,子晟方才坐下。 栗王便问:“怎么有空过来我这里?” 子晟也不客套,照直说:“有点事来跟八叔商议。” “哦?”栗王微微扬眉,有意慢条斯理地问:“有什么事?” 这种腔调又挑得子晟冒火,但随即压了下去,神色郑重地说:“有一封要紧的信,请八叔先看一看。”说着从袖子里抽出赵延熙的信递给栗王。 栗王接过来看了看落款,脸色便不大好看。子晟当然看在眼里,也只好装作没看见,低头喝茶。好在栗王也不是全然不知道轻重的人,抽出信笺来仔细看了一遍,脸上就微微变色,神情凝重地沉思着。 子晟放下茶盏,说:“八叔,事情紧急,还应早作决断。” “唔、唔。”栗王点头,却并没有说话,依旧在考量。 子晟便建议说:“端州距帝都三千里,往来传讯不便,如今事态瞬息万变,依我看,给赵延熙专阃之权,全领端州天军,是为上策。” 话是好意,但是说坏了。子晟当朝多年,号令群臣惯了,尽自把语气放得委婉,还是带着一些颐指气使的味道。栗王心里便不舒服,想了一想,干笑一声,说:“这话不错。路太远,那边到底是怎么个情形还不清楚,端州六万天军,不是小事,怎么能随随便便把专阃之权给出去?” 子晟觉出栗王的话流于意气,忍耐着说:“话虽如此,真等确知事情有变,那就来不及了。” 栗王并不让步:“如果文义真的要反,那是何等大事?也不能光凭赵延熙一句话。他的意思你还看不明白么?他是要弃守端州!” “赵延熙是帅才,这样的大事岂会没有分寸?倘若弃守端州势在必行,那也比全军给压没在里面要好。” “当初派他驻守谯明是为了什么?东府只有端州地势险要,还可以一守,一撤到商州、鹿州,都是一马平川的地方,到时候难道他还要再往西撤?那就撤到帝都了!” “等撤到商州,从西、北调派的援军也就该到了——八叔,端州虽然易守难攻,然而那里原本也有四万东军驻扎,更何况,文义已经加调了八万大军压境,端州已经守不住了。既然肯定守不住,又何必白白埋没几万精兵在里面!” 栗王冷哼了一声:“守得住、守不住,就是空口白话说的么?一有变故就撤守,真不知道是安的什么心?” 子晟脸色骤变。栗王的这句话,相当阴损。赵延熙当初就是子晟一力举荐,说起来算是他的人,栗王对此,一直多少有些芥蒂。然而没想到的是,在这个紧要关头,他要来翻这个旧帐。指赵延熙“安的什么心”,其实是指子晟别有用心。子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心里的火气不由一窜一窜地冒上来,忍了忍终于没有忍住,板着脸说道:“八叔既这样,这话还怎么说?” “本来就无话可说。”栗王硬梆梆地顶了回来:“子晟,我要没有记错,父皇可是严命你闭门思过,不得干预政务,这些事情,本来你就不该再过问。” 子晟的脸色一阵发白。这话倒是说在了理上,他虽然心里懊恼至极,却是无可奈何。强忍了一会,方说:“八叔,此事非同小可,错走一步,就不知要多牵累多少无辜百姓。八叔就算恼我……” “我没有恼你。”栗王昂着脸,打断了他的话。“这事,事关重大我也知道,至于如何处置,我自有主张,就不劳你多费心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真的没什么可说了。子晟绷着脸,站起身来告辞,栗王送出厅门。子晟忽然又回转身来说:“八叔,此事不妨与魏融商议一下,问问他的意思。” 魏融统领中土兵马,此事与他商议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栗王淡淡地说:“这何用你提醒?我自会与他商议。” 子晟暗叹一声,知道自己这句话又说坏了。就算原本栗王的确打算要找魏融商议,这一来只怕也难说了。退一步即使真的与魏融商议,假如魏融的主张正与自己一致,恐怕栗王多半也不会采纳。 于是子晟知道,端州战事,败局已定。回到府里,向胡山说了经过,不由满心懊恼:“唉!想不到他真是意气至此,这么一来,将来平定此乱,不知要多费多少力气。” 胡山微微一笑:“将来平定此乱,多费力气也是栗王自己的,王爷何必操这个心?” 子晟被堵得一愣。倘使端州战败,栗王才具,绝不足以支持这个乱局,到时他恢复权柄也就理所当然。这是人人都想得到的事情。然而这岂非正是自己所想要的?再往深处想一想,难道,自己早已隐隐存着这样的念头?这是子晟不敢、也不肯承认的。“这天下毕竟是我姬家的天下。”子晟仿佛辩白似的说着:“如今这个乱局就算最后收拾下来,也已非天下苍生之福。倘若收拾不好,那……”说到这里,终于说不下去,心烦意乱地,忽然长叹一声:“想不到,我最终是被文义成全!” 这才是他心底里的话。胡山要引他说的,也就是这句话。但点到为止,多说无益,胡山把话转开了:“既然这件事最终还得着落在王爷身上,王爷如今还是应该尽力补救。” “嗯、嗯。”子晟沉思着,慢慢地踱着步。“你有什么主意?” “王爷可以给赵延熙写一封信。” “唔?” “假如死守端州已成定局,那王爷也无需讳言,叫他早作打算的好。” “对、对。”子晟停下脚步,连连点头:“千军易得,良将难求。赵延熙在东府多年,对东军了如指掌,哪怕是单骑杀出,只要有他在,后面的事就要容易三分。就照这个意思写信。” 胡山想了一想,说:“如今,也只有先这样了。” 语出无奈,更添了子晟心里的郁闷。不由扬起脸来,目光炯炯地望着天,仿佛要穿透厚厚的云层似的。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说什么。 端州战败的消息,在腊月廿五到了帝都。端州五万天军死守,最后只剩万余,在将军赵延熙的率领下,一路逃往商州,可谓惨败。此时距离新年只有五天,帝都朝中,已被这乱哄哄的局势弄得晕头转向,没有一点喜庆的气氛。然而与白帝走得最近的几位枢臣,沉重之外,竟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看来年前事情就能有个了断。几个人心里不约而同地这样想,但这是只能深藏在心底的想法,表面上不能露出分毫。 然而原以为当天就会有旨意,却等到第二天也没有。到了第三天,几个人终于坐不住了。 “东面战局真是一天一变,这么要紧的时候,圣上到底在想什么?” 徐继洙的话正是几个人心底共同的疑问。最后还是匡郢想到了:“看来这个僵局,还得王爷来打破。” 于是诸人都恍然,仔细想一想,这确实在情理之中,无论国法家法,都绝没有让天帝先低头的道理。石长德手下,颇有几个摇笔杆的幕僚,当即找来叫他们拟了一份谢罪折稿,改好、誊好,几个人拿着来见白帝。 子晟接过来,翻了一翻,没有看完就放在了一边,沉着脸一语不发。 诸人不由面面相觑。看白帝的样子,这口气竟然还打算赌下去!这就未免有点执扭得过分了。互相递了个眼神,便准备出言相劝。 但未及开口,由外面进来一个内侍,禀告说:“兰王爷来了。” 子晟目光一闪,微微有些意外,但是立刻站起来说:“请到南园相见。”说着看了面前几个人一眼,也不言语,一甩手径自去了。 等到了南园,见禹强负手站在廊下,看着眼前一片腊梅,一副闲适的模样。子晟忙上前见礼:“小叔叔今天怎么得闲过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禹强直率地说,“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要说,必定就不是普通的话。于是子晟一抬手:“小叔叔,请。”引他进了前面一处精舍,站在门口摆一摆手,侍从便知道用不着随伺,驻足于外了。 子晟亲自把门合上,转身问禹强:“小叔叔有何指教?” 禹强也不拐弯抹角,第一句就说:“老爷子今天早上叫了我去,问我愿不愿意监朝。” 子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措手不及地,愣了一愣,一时也不知道该答什么。 禹强也不理会,又说:“我当时就告诉他,我不行。玩个小聪明,打抱不平什么的,我还行,真的要我一本正经地坐朝听政,我头都得大三圈!再说了,这也不是说上手就能上手的事情,我跟老爷子说了,如今这个乱摊子,只有你能收拾。” 这话也难接,子晟只好微微苦笑了一下。 “其实老爷子自己,比谁都清楚这回事。”禹强顿了一顿,脸上显出一种难得一见的喟叹神情。默然片刻,他看着子晟问:“可是他为什么这么跟我说你知道吗?” “这……”子晟摇摇头:“还请小叔叔明示。” “你是不明白,不过我知道。”禹强一笑:“老爷子这就是要激我来跟你说话。事到如今,他这恶人是扮不下去了,那就只能我来扮。我来扮就我来扮,反正我也不怕——” 听到这里,子晟倒真是有点糊涂了。“我不明白。”子晟说:“小叔叔这话从何说起?” 禹强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才慢慢地说:“子晟,我有一句说一句,治理天下你有你的一套。可是你暗地里有些事情,做得太过分,你知道么?” 子晟脸色微变,勉强做着镇定的模样,说:“小叔叔说的,是什么事?” 禹强忽然冷哼了一声,扬着脸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忽然说:“子晟,虽然说起来我是你叔叔,不过我们两个年纪也差不多,老实说我心底里也从来没当我自己比你长一辈过。可是今天我要摆一摆叔叔的架子,说你几句,你听不听?” 兰王的口舌厉害是出了名的,想说就说,从来也不管人家脸上下得来下不来。但是偏偏他总是占住了理,所以往往被说了的人心里懊恼,却是无可奈何。子晟听他的话风,心里就暗暗叫苦,然而表面上却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小叔叔有什么教训,尽管说。” “那好,我就说了。”禹强微微提高了声音:“子晟,我方才跟你说你暗地里那些事情做得过分,你还要跟我装糊涂。真的要我一桩一桩揭出来,你才舒服?” 这是怎么答都不对的问题,子晟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指人家滥用私刑,可是你自己呢?你杖毙的那些人,就都是你府里的家奴?” 听他第一件说的是这事,子晟倒是微微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回答:“是。这确实是我有失检点。” “还有你那些女人,乱七八糟的弄出那么多事情,我都不愿意提。” 子晟脸微微一红,略觉尴尬地说:“……治家不严,也是我的过错。” 然而这还没有完,禹强语气忽然又一转:“还有上次那个道士。你敢说你没有起过灭口之心?” 这句话问中要害了。子晟猛地一激灵,满腹惊疑地抬起头看了禹强一眼。禹强一哂:“你不用看我。是,那个道士是有点真本事,可是他说你的两句话,是我叫他说的。后来,也是我接走了他——我要不接走他,他能逃得出你的手?” 子晟忽然觉得一层刺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不止因为禹强说的话,也因为由眼前想到当时,他终于隐隐地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但他不必细想,禹强自己把话说破了。“我想你也猜出来了。”禹强倒是一副轻松的神态:“不错,那是我下的套。连那孩子的事情,也是我捅给老爷子的。” 子晟脸色登时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实在没有想到,这场声震天下的绝大风波,始作俑者竟是眼前这个镇日疏赖,一向不问政事的兰王!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不用绕圈子。我实话说了吧,我就是看不上你那些阴毒的手段,想给你点教训。是,我二哥是咎由自取,虽说死了的孩子是假的,可他也是当承桓的儿子害的。可是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你设下的圈套,说你一声‘毒’也不算过分吧?” 话说到这里,子晟再无闪避的余地。“……是,”他很吃力地说,“小叔叔教训的是。” 禹强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噗哧”一笑:“你也不用说这么好听。我知道只怕此刻你想把我碎尸万段的心都有。”子晟忙抬起头,待要辩白,禹强摆摆手止住他,又说:“可是,我没想到,事情真会闹到这样天下大乱的地步。” 顿了顿,禹强十分坦然地说:“这就是我不如你的地方。” 子晟容颜惨淡地笑了笑:“小叔叔此刻这样说,真叫我无地自容。” “话不是这么说。”禹强抬了抬手:“你有你的长处,这谁也抹不掉。只不过我告诉你一句话,三尺青天有神灵,你再这么阴损,早晚有你的报应。” 子晟沉吟片刻,忽然站起来,一揖到地:“子晟受教了。” “你是真听进去了,还是就这么一说,我也懒得管。”禹强笑笑,也站起来:“不过,眼下这局面你还得管。子晟,就算你心里有气,这天下还是我姬家的天下,这道理你总该明白?” “是。”子晟郑重地回答。 “那就好。”禹强很随意地舒展了一下身子:“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这些话是什么份量,我大概也有点数,回头你就给我一杯鸩酒,我也没有二话。” “小叔叔!”子晟神情一凛,正色道:“我岂是如此不知好歹的人?” 禹强一哂,往门口踱了两步,似乎是打算走了。然而忽然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说:“子晟,我有一句心里的话。” 子晟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过这样凝重的神情,当即微微躬身,表示静待下文。 禹强却仿佛有不知如何说起之苦,踌躇良久,才说:“子晟,这么多年我看下来,父皇对我,也算是优容的,以前对承桓,那就更不用说。可是其实他老人家心里最爱重的人,还是你。” 子晟沉默了一会,答了声:“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禹强知道他心里未必相信,仰着脸笑了笑:“我不是为劝你才说这句话,所谓旁观者清,迟早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话不差。”顿了顿,也不等子晟答话,扬声说了句:“行了,我走了。”便告辞了。 子晟送走禹强回来,被冷风一激,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才知道里里外外的衣衫都被冷汗湿透了,便吩咐一声“更衣”。黎顺上来问:“王爷要出门?” 子晟怔了怔,随口回答:“不出门。还换便装。” 好好的,为什么要换衣服?黎顺不明白了。但是他看得出子晟脸色不大好,便不敢多问。子晟也不理会,一面由侍从伺候着换了衣服,一面努力地定神,等衣服换好,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异样。 于是依旧回前厅。几个亲信大臣已经等得焦急万分,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变故?见子晟出来,一起迎了上去:“王爷——” 子晟摆摆手,坐回书桌边,又拿起那份奏稿,看了一遍,心平气和地说:“替我缮递了吧。” 一句话,把几个人都说得一怔,几乎有些难以相信地,互相看了一眼,不由都有点喜动颜色,于是同时如释重负地说道:“王爷英明。” 这话在他们说来是发自真心的诚挚欣慰,在子晟听来却是从未有过的刺心。呆坐了半天,才勉强笑了笑说:“诸公爱我,我岂能不领情?这段日子,叫你们大家费心了。” 这原本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但几个人心中都不由感慨,两个多月来,不足为外人道的苦闷煎熬,想起来都有些百感交集。匡郢最与白帝休戚相关,又身在高位,体会也就最深,很想劝谏几句:“王爷以后万不可再如此意气用事”,但此刻还不是时候。眼下虽然僵局已松,但还未完全化险为夷,偌大代价得来的转机,万万不能在最后一步再出差错,于是郑重进言:“王爷,此折一上,天帝必定召见。到时候,还望王爷为天下社稷计,千万以大局为重。” 这意思子晟自然明白,点一点头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奏折递进宫,不多时就有旨意召见。子晟早已等候在西璟门,听见传召,定一定神,往宫里走进。他原本是几乎天天都要向天帝请安奏事的人,这一来两个多月没有进宫,一路走来,竟有一种恍恍惚惚的陌生感觉。 但他也无暇细细体会自己的感受,只在心里一遍一遍整理着要说的话。等进了乾安殿,一眼瞥见正中座上端坐的天帝,连忙趋跄数步,跪倒在地,颤声道:“孙儿叩见祖皇。”说着,便叩下头去。 这一路的情绪算是没有白酝酿,那种惓惓忠爱、又略带惶恐的语气,听来真挚已极。果然天帝轻叹一声,说道:“起来说话吧。” “孙儿不敢。”子晟又磕一个头,跪直了身子,便开始自述己非。这也都是早已拟好,经几个幕僚商议又商议过的,显得一片悔过之心,极其深挚。说到最后,假意牵动真情,眼圈一红,声音也哽咽了。 天帝却始终不说话,默然不语地听他说完,又过良久,才叫了他一声:“子晟。” “孙儿在。” “到我这里来。” 子晟有些困惑,但是立刻回答一声:“是。”站起身,前行数步,来到天帝座前,复又跪倒。 天帝的目光,便从上方压下来。子晟不需要抬头,也能感受到这种目光,混杂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洞悉、和慈爱。这样一种复杂的目光,记忆中,这仅仅是第二次见到。但那感觉却又是极熟悉的,因为承受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子晟清楚地记得,上一次是在帝懋四十一年的春天。那时天帝正是以这样的目光,逼得自己在那场剧变中置身事外。但,也因为如此,自己后来才安然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如今又见到这样的目光,究竟是福是祸?子晟心里不由一乱,既感觉沉重,又有几分慌乱,甚至还有一份难以解释的委屈。 正这样转着念,忽然听见天帝长叹一声,说了句:“难为你了。” 语音温和,如出肺腑,直直地打入子晟那正凌乱不堪的心里。两个月来的苦闷、委屈一起涌上来,只觉得心酸得缩成一团,真想就此扑倒在地,放声一恸。 然而他忍住了。虽然声音发颤,但依然极力保持着平静,伏地叩首道:“都是孙儿的错。” 天帝沉默了很久,淡淡地说:“也不全是你的错。” 子晟摸不透这句话的意思,便不敢接口。 “以后为人处事要知道谨慎。行事果决是你的长处,但是心地不够宽厚,这,你该向当初的承桓学学。你明白么?” 这是题内应有的教训,子晟又叩首回答:“是。” “你受的这一番教训也够重了。”天帝顿了顿,轻轻吁了口气:“以后一切还是照旧吧。” 子晟的心里,猛地一松。知道自己这一连串的“劫”,算是彻底打赢了!喜出望外,声音又一次发颤了:“孙儿谢过祖皇——” “起来吧。” “是。” 子晟站起来,跪得太久,只觉得膝盖酸痛不堪,忍不住用手去揉了揉。就这么低头顺眼的片刻,正与天帝的目光相遇,恰好觉察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阴沉神色。于是在这目光一碰的瞬间,忽然心照不宣,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像以前一样了。子晟的心微微一沉,但很奇怪地,随即落定下来,反而变得异常平静。 这天中午,子晟便留下陪天帝共进午膳。席间子晟亲自执壶劝酒,天帝亦温言絮絮,又回复到那一片祖慈孙孝、其乐融融的气氛当中。等子晟回到王府,复位的旨意跟着也到了。消息很快传开,白府立时又是贺客盈门。正在接见应酬,又有旨意,赏下珊瑚树、翡翠壶等几样珍玩,东西不在价值,而在于恩荣。但这还没有完,跟着竟又是一连四道赏赐。如此一日之内,六道恩旨,就是瞎子也看得明白,经过两个多月的挫顿,白帝的圣眷优渥,又恢复到了以前那种无以复加的地步。 但也有些人心中存着疑虑。看出天帝越是如此特假词色,越说明他与白帝祖孙之间,嫌隙已深,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弥合的。好在眼下东土战事纷乱,还不会有什么举动,只能期望两人尽快化去戾气。否则,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站错了边,先就是一场轻易就能搭进身家性命的大祸。 不过,大部分人的话题还是集中在眼前。先是看重掌大权的白帝,是否会像当年肃整金王一系那样,对待栗王?结果没有。白帝对栗王,和煦依旧,浑似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于是有种颇为嘉许的议论,觉得白帝经此风波,果然磨得平和宽厚了许多。可是也有的以为,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等日后时机一到,只怕还是逃不脱。但,这都是极少数人在谈论。而其他人的眼光,都在东土。 东土战事,此时陷入胶着。文义由端州一战的胜利,站稳了脚跟。继而在帝懋五十一年的春天,商州的天军西路误中圈套,主将卢耿战死,副将傅世充拼死杀出,三万大军,只剩六千余人。经此两劫,天军于东土已无优势可言,速战速决的希望就此成为泡影。子晟知道,这局面从起因说,还是当初端州错走的一步。心里尽自懊恼,却也不得不沉住气,每天都要耗上几个时辰与臣下商议,调兵遣将,指授军略,有时军情紧急,一夜数惊,那更是这一夜都没有安枕的时候。 如此原本就刻意地避而不见,这一来,就真的是像已经完全忘记了青梅一样。加上宜苏园新进几个丫鬟,其中有个叫玉儿的,才十四岁,生得*****可人,子晟似乎很喜欢她,没几天就收了做侍妾。于是新人替旧人,樨香园真的是门庭冷落了。 只有青梅本人,依旧那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浑似不是她自己的事情似的。每天坐在窗下,一坐一整天,就只用五色丝线来打发如古井之水一般,无波无澜的日子。 春天里,虞夫人终于物色到两门亲事,彩霞和碧云虽然不舍,但在青梅的执意坚持下,还是嫁了。青梅了却一桩心事,更是心如止水。她现在的贴身丫鬟,叫做紫珠,跟彩霞不一样,是个不大爱说话的。青梅就喜欢她的安静,有时候两人一起坐着绣花,一两个时辰,也不说一句话,叫屋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屋里根本没有人。 如今子晟的事情,倒是从虞夫人那里听来的多了。青梅和子晟之间的僵局,虞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起先是明劝,但侯门贵介那种种敷衍搪塞的办法,青梅也有点会了,总是笑一笑不说什么,倒弄得虞夫人无可措手。后来便换了法子,总是有意无意地在青梅面前提起子晟,而青梅却总是神情淡漠,仿佛有一听没一听,又叫虞夫人不免泄气。 但其实青梅是听见了的。不但听见,而且都不由自主地,记在心里。但她却没有办法好好去想。只要想到子晟,她的思绪就滞涩住了。久而久之,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习惯,不管由哪里想起,总在迂回绕转,尽力不想到他,却又总会一点一点地,绕回他身上,然后也就在那里中断了,没办法再想下去,结果总不过徒伤疲劳。她这样的心情,只有紫珠,有几分明白。因为只有紫珠留意到,每次虞夫人走了以后,青梅总在绣绷前一坐半天,却是一针也没有动。 等转到初秋,有天紫珠从前院回来,告诉青梅:“前面好像出了什么事情。” 紫珠不是随便说话的人,她说出了事,那必定是有不同寻常的事情。于是青梅停下手里的针线,问了一句:“什么事啊?” “不知道。”紫珠摇摇头:“问了两个人,都不肯说。” 不知道就说,这不像是紫珠平时的行事。青梅想了想,猜她底下还有话说,便抬起眼睛看着她。 果然紫珠犹豫了一会,走近青梅,压低了声音说:“叫奴婢看,可能是王爷出了什么事。” 青梅一怔,原本攥在手里的一束丝线掉在地上也没有觉察似的。呆了好半晌,才微微弯下腰,紫珠忙抢上一步,替她拣起丝线。青梅接在手里,又沉静如水地,绣起花来,就像什么也没听见过似的。 紫珠看了,轻叹一声,便不言语了。 其实紫珠看得很准,前院的确出了大事——白帝病了。这场病也是事出有因。东土战况自夏末起便又吃紧。子晟没有一天不是议事到深夜,有时半夜里有军报,也是丝毫不敢怠慢,常常才睡下就要披衣起床。如此月余,心力交瘁,终于支持不住了。 病来得非常猛,这天与几位枢相商讨军情,正说到:“该让赵延熙守住商州的西面……”一句话没有说完,猛然顿住,手死死抓着桌沿,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僵了片刻,忽然狂喷两口鲜血,一头栽倒,就此人事不醒。 这变故实在太突然,在场的人都吓傻了!还是黎顺头一个有反应,先惊叫出一声:“王爷!” 这声呼喊惊醒了众人,“唿”地一拥而上。只见子晟脸色惨白,牙关紧咬,心里也着慌。石长德勉力定一定神,吩咐道:“快把王爷抬到里屋榻上去。”转脸又冲内侍挥手:“快!传御医。” 黎顺指挥着几个内侍,搬来一张躺椅,七手八脚地把子晟抬上椅子,进了里屋,又抬在榻上。众人跟着进到里屋,环绕在床榻周围,却都是神情凝重,一语不发。 一时御医传到,忙跪到榻前,伸手诊脉。石长德从旁看着,见他沉吟良久,神情肃穆,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暗地里心急如焚,又不便催促。也不光是他,此时人人都是这般心情,屏息凝神地等着。 感觉过了好久,御医终于放下手来,磕了个头说:“王爷是操劳过度,片刻就会醒。” 一句话,让诸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原本死寂的空气也活泛起来。匡郢比较仔细,看见御医仿佛欲言又止,便问:“你还有什么话?” “是。”御医又磕头:“王爷的病,由来已非一日两日,本源已亏,全靠王爷以前的根底很好,才能撑到现在……” 几个人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互相看了一眼,掩饰不住心里的焦虑。石长德沉声问:“那,要怎么治?” “王爷必须静养……” “等一等。”秦嗣昌打断他,转脸看了子晟一眼,低声道:“咱们出去说。” 趁众人一起往外走,匡郢趁势一拉石长德,轻轻问道:“要不要请胡先生也过来听听?” 胡山是幕僚的身份,枢相议事,自然不便在场。但石长德也知道胡山在白帝身边的地位,略一沉吟,便点头道:“也好。” 于是匡郢叫过一个内侍去请。胡山片刻就到,也不说话,团团一揖,自找了个角落悄悄地坐了听。 秦嗣昌吩咐御医:“你接着说。” “是。”御医说:“王爷以前曾经身中剧毒。”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帝懋四十二年白帝遇刺,刺客用的凶器上的确淬了剧毒。于是秦嗣昌点点头说:“不错。” “毒没有拔尽,王爷又劳心过度。” 这句话就费思量了。白帝遇刺之后,一直在东华山的行宫静养,怎么会有“劳心过度”这一说?这里面的缘故,只有胡山是心知肚明的,但是他什么也不能说,只有装糊涂。 石长德沉吟了一会,说:“你再往下说。” 御医又说:“病根是在那时,后来王爷又损于烦剧过甚,所以现在必须屏绝忧烦,潜心静养。” 石长德皱了皱眉,问道:“要静养多久?” “最好,能有三个月。” “这怎么能行?”匡郢失声道,连忙定一定神,又说:“王爷亲裁庶政,日理万机,而且现在东土战事正紧,三个月静养,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你且说还有没有别的补救办法?” “那……”御医想了一想,说:“只好现在先调养几日,等王爷忙过这阵,有了空闲,一定要好好静养。不过,调养这几日里,王爷绝不可以劳心,否则元气深损,药石难灵。” 石长德沉吟了一会,问:“这样要几天?” “至少十天。” 一直没有说话的魏融这时忽然插问了一句:“要是不调养这几天会怎样?” “这……很难说。” 石长德知道他是不敢说,于是鼓励他:“不要紧,你说好了。” “是。”御医踌躇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王爷的身体根底很好,假如不调养,也许能平安过了这个冬天,到了明天春天,那就有办法可想。” 几个人脸色同时骤变。“也许能平安过了这个冬天”,那就是说若不休养,连这个冬天都要过不去了!如此,让白帝静养已是势在必行的事情。然而,白帝病重岂是小事情?尤其是眼下,东土战况正紧,这消息倘若传出去,必定动摇军心,影响士气,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十天不行。”石长德想了一想说:“五天,能不能想想办法?” 之所以有此一说,是因为几个人在这转瞬间已经得到默契,白帝病重静养的消息,必须隐瞒于外。估量下来,五天或者还瞒得住,十天是万万不行的。 御医想了半天,才说:“七天。最少七天,不能再少了。” 几个人相视目语,最后,由老臣魏融拿了主意:“好,那就七天。” 御医特意再说一遍:“在这七天里,王爷必须潜心静养,不能再有操劳。”顿了顿,又说:“一定要有得用的人照料,不能有半点闪失,否则前功尽弃。” “这,”胡山忽然插话,“就交给我吧。”引得几个人都回头看了他一眼。 匡郢最清楚胡山说话的份量,当下郑重地说:“那,就有劳胡先生了。” 话说到这里,暂告一个段落。已在旁边等了一会的黎顺,趁这个机会上来禀告:“王爷已经醒了,请各位大人和御医进去。” 魏融点一点头,当先起身走了进去,余人相随而入。胡山却没有进去,招手叫过黎顺。两人走到旁边一个无人的屋里,胡山沉着脸吩咐:“王爷病重的消息,一个字也不准走漏出去。已经知道的也就罢了,可是要再多一个人知道,我就替王爷处置了。我明白我的意思么?” |
-- 作者:阿森 -- 发布时间:2004-11-8 15:08:12 -- 胡山从来不说这样越俎代庖的话,黎顺自然能品出份量来。当下点头答应声:“是。” 说完看一看胡山,似乎还有话要说的神态,却又踌躇了良久,才说:“黎顺,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一下……” 黎顺一怔,略带惶恐地说:“胡先生,有话尽管说。” “这件事,你应该比我清楚。”胡山沉吟着说:“照你看,由玉儿姑娘照顾王爷可稳妥?还是……”他没有说下去,但是黎顺自然清楚他后面要说未说的是什么。 “那当然是——”黎顺想也不想地,就要脱口而出。然而他立刻意识到,这事关重大,不是该随口说的。于是停下来思忖了一会,觉得还是原来的看法,便缓缓地回答:“玉儿姑娘生得很机灵,王爷也很中意她。不过,照顾病人是细致体贴的事情,照我看,还是年纪大些的人来稳妥。” 话很委婉,但说得很明白。胡山欣慰地点头:“好极、好极!你和我想在一处,这我就有把握了。”顿了顿,又问:“不过,你看王爷心里可还有什么……”说到这里,踌躇了一会,觉得颇难措辞,最后才勉强说了一个:“芥蒂?” “这……”黎顺迟疑了一下。并不是对答案存有什么疑惑,而是这问题问到了他久藏心底的事上,所以有些犹豫。不过黎顺了解胡山的为人,知道他绝不会把此时此地的话说出去,加之这的确是个好时机,所以稍一迟疑,就下定了决心。“胡先生。”黎顺很诚恳地说:“照我看,这件事不在王爷。” “哦?”胡山微微诧异:“你说、说。” “王爷的心思,我倒有八、九分的把握。但是虞王妃的性情,其实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和顺。假如她心里还存着什么,那倒是任谁都强求不来的。” “唔、唔。”胡山深深点头:“你说得有理。”想了一会,又说:“那,先请王妃过来,问一问她的意思,再说吧。” 两人商议完,回到正厅。等子晟将朝中大事对枢相们交待已毕,要把他挪动回宜苏园,又有一阵忙乱。诸事停当,黎顺便问胡山:“先生打算过去,还是请王妃过来?” 胡山想了想,说:“还是在这里说吧。” 于是黎顺命人去请。这一来,青梅也知道紫竹所说不假,只怕子晟真的出了事!那来请的小侍从受过告诫,不敢乱说话,只一味地催促:“请王妃快过去吧。” 催得青梅一阵一阵地心慌,匆匆梳洗,便往宜苏园而来。等胡山见了她,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地说:“请王妃过来,是有事要与王妃商量。” “胡先生请说。” 胡山神色一沉:“王爷病重。” 一句话,说得青梅脸上褪尽血色。王府忌讳,有病也要说轻三分,此时说是“病重”,可见是重到了极点。那一刹那,青梅心中转过了多少个不敢想下去的念头,噤无一语地,几乎有点像要摇摇欲坠的样子。 她却不知道,胡山是故意这样说的。在他,最担心的是青梅听了之后,没有出自真心的反应,那就像黎顺所说的,任谁也勉强不来了。所以眼下这般光景,胡山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当下先安慰她:“王妃放心,王爷是操劳过度,静养几日就能好。” 青梅一怔,反倒有些将信将疑。胡山便吩咐:“请御医来。” 一时御医传到,胡山说:“你把王爷的病,再跟王妃回禀一遍。” 御医便把子晟需要静养的原委又说了一遍。青梅放下心来,定一定神,这才又问:“那,胡先生的意思,要我做什么?” 胡山笑了笑,说:“王爷的病,由王妃照料,自是最稳妥不过。” “这……”青梅迟疑着,没有马上回答。 胡山见状,向左右吩咐一句:“你们先出去。”于是御医和侍从丫鬟都退了出去,只留下黎顺和紫珠在面前,这就不要紧了。胡山站起来,一揖到地:“王妃,禩公子的事情,自始至终,都是我出的主意,不能怨王爷。此间事情一了,我任凭王妃处置,绝不敢有怨言。” “不不,”青梅慌得两只手乱摇,“我不是这个意思。”定一定神,又低声说:“不是我不肯答应。只是王爷他……他恼了我。这,胡先生不知道么?” 胡山一怔,下意识地看了黎顺一眼,两人相视哑然。他们先入为主,都与子晟一样,觉得小禩的事情总是子晟有亏于青梅,倒是从来不曾想过,青梅也有这样情怯的心思! “不要紧。”胡山释然地笑了,“只要王妃肯答应。王爷那里……”说到这里,颇难措辞,想了好半天,仍是只有说一句:“不要紧。” 话虽然含糊,意思很明白了。青梅无可推脱,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尽力。” 胡山是个深沉的人,听她这么说,心里十分高兴,面上只是一躬,说了句:“有劳王妃。” 黎顺的表现要直白得多。他喜上眉梢地,上前给青梅磕了个头。等站起身,也不等青梅说话,先回禀说:“王爷方才服过药,现在正睡着。请王妃示下——” 这话里有相请的意思。青梅犹豫了一会,想到已经答应了,也就下了下决心,说:“那,我去看看他吧。” “是。”黎顺响亮地答应一声,身子一侧,在前引路。等进到东面卧房,黎顺便对里面的内侍、丫鬟使了个眼色,这些都是近侍,极会观颜察色,登时走了个干干净净。黎顺便也退了出去,反手轻轻把门合上。 青梅阻止不及,有些尴尬地,僵立在原地。毕竟没有旁人在场,过了一会,终于渐渐地定下神来。于是慢慢地走到床边,略一犹豫,伸手挂起了罗帐,侧身坐在床沿上。 她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子晟了。他瘦了,也憔悴了,因为有些发烧而呼吸粗重。但这张脸,仍然是她所熟悉的清矍容颜。恍惚地,青梅的心仿佛回到四年前的春天,她初入白府的那一夜,也在这间屋子里,也曾这样地注视着他。那时她只想着一件事,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了。此刻的她,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同。青梅做姑娘的时候,也不知多少次想过自己的夫婿会是什么样?总觉得那就是一个给他做饭、洗衣,闲来无事,夏天在院里,冬天在炕头,一起说说话的男人。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会嫁这样一个,一句话可以与人荣辱,一句话可以夺人性命,能让几十几百人顷刻一无所有,也能让几千几万人立时笑逐颜开的人。他手里的权力,大到了她心里装不下的程度。这么些年下来,她多多少少也听说过,先朝那些贤良淑德的后妃所作的事情,她也知道,嫁了这样一个男人,那才是她该做的事情。但,那也是她学不来做的事情。她只晓得最本分的,这个男人,他是她的丈夫……青梅想着想着,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 子晟蓦地一动,青梅惊觉地缩回手来。但是迟了。 “青梅!” 子晟倏地睁大眼睛,忽然手一撑,抬起身子看着她:“青梅?真的是你么?我不是在做梦?” 青梅心里一酸,轻轻地说:“王爷,是我。” 但是子晟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躺倒,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她,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就算是做梦,能梦见你,那也是好梦了。” 子晟的声音,因为低微而无力,使得原本就十分温煦的话,听起来更有种说不出的柔软。青梅眼中蓄了已久的一汪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地溢了出来。 “你怎么了?怎么了?”子晟有些着慌似的,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停了一停,轻轻地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青梅摇摇头,兀自说不出话来。 子晟叹了口气,脸上因为发烧而泛着一层绯红,显得有些触目。“青梅。”他慢慢地说:“将来有机会,我一定把禩儿接回来。你别难过了,好么?” 青梅擦了擦眼泪,勉强地笑笑,说:“我早就不难过了,真的。我想通了,王爷说的不错,非把他留在这里也不见得好,只要孩子将来平平安安地,那比什么都强。” 子晟没有说话,很留意地看着她,看了好久,才有些疲倦地合起眼睛来。过了一会,忽然又睁开眼睛,说:“青梅,我在想,我要是死了,你……随我去吧?” 青梅一震,看着子晟呆住了。 “我知道,这话不近情理。可是,把你一个人留下,我实在不放心。” “王爷!”青梅终于惊醒过来,“好好地,说这些做什么?王爷的病静养几天就好——” “我不是说这次。”子晟很平静地打断她:“我是说,万一……万一我有什么,倘若是将来孩子们大了,能照料你了,那自然另当别论。可如果不是,青梅,这里实在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当日胡先生曾经劝我,不要娶你。那时我没有听他的。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一念之差,或者真的是害了你。” 青梅再也忍不住,扑嗦嗦流了一脸的泪,连身子也微微抖颤起来,嘴里喃喃地,仿佛辩白、仿佛自语似的说着:“那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心甘情愿的……” 是“心甘情愿”不假,然而正因为有这一层情愿,而忍耐了种种的不情愿,这更叫子晟不胜内疚。默然半晌,竟无言以对。良久,微微苦笑了一下:“话不是这么说……你别哭,咱们不提这些了。”说着,手一撑,作势要坐起来。 青梅忙止住泪,掏出手绢抹一抹眼,一面劝他:“王爷还是睡着吧,要说什么,躺着说也是一样的。” “不是——”子晟笑了:“我有点饿了。” “哦、哦。”青梅也笑了,一面站起身要给他去拿吃的。子晟一把拉住她:“嗳,你就别去了,叫他们拿就是。” 青梅一笑,扬声叫进一个丫鬟吩咐她去拿碗粥来,自己扶着子晟坐起来,又在他背后垫上一个枕头。等安置妥当,粥也端来了。青梅接过来,丫鬟又退出去,依旧还留他们两人单独相处。 子晟就着青梅的手喝了小半碗粥,阖着眼睛,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忽然叹了句:“唉!还是生病好。” 青梅“噗哧”一笑:“这话从何说起?哪有人喜欢生病的。” “那就是我喽。”子晟声音很弱,但兴致挺好:“我小时候最喜欢两样事情,一是过年,一是生病。都不用上书房,好吃好伺候的,犯点错也听不见重话。所以那时候总变着法,想得点小病。” 子晟说得累了,停下来喘口气。眼光与青梅的一碰,相视笑了笑,都想起以前的一些快活日子。 “青梅,咱们再像那年春天那样,出去玩一次吧?”子晟说。 青梅其实也很想,但是呆了一会,还是说:“那总得等王爷身子好了才行。” “等我身子好了,又得忙朝政上的事情。”子晟不胜其烦地皱皱眉:“东土这场仗,还得有两年要打。” 青梅随口问:“不好打呀?” “仗能打起来,就没有好打的。不过文义有反心也不是一天两天,这是早有准备的事情。等过了今年,到了明年下半年就该顺利起来了。只不过现在也不能大意就是。” 这些事青梅也不大明白。想起御医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子晟再操劳国事,就有点后悔问。正思忖着怎么把话转开,听见子晟问:“青梅,你好像从来不肯叫我的名字?” 青梅脸微微一红:“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青梅扭开脸,轻轻说:“你是王爷呀。” 子晟便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轻轻叹了声:“唉,不该生在帝王家。” 青梅一怔,留意地看了看他。见他阖着眼,低喃似的说:“最近我常想,要是我们两个生在民间多好,有份薄产,也不用多么富裕,能度日就行。拣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个小宅子,什么千秋荣辱、什么天下社稷,从此都不关我的事……” 越说,声音越低,渐渐地什么也不说了,仿佛睡着了一样。 许久许久,在青梅以为他真的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又长叹了一声:“青梅,我……身不由己啊!” |
-- 作者:阿森 -- 发布时间:2004-11-8 15:10:07 -- 十四 正如子晟所说的,经过一年多的胶着,到了帝懋五十二年的秋天,局势逐渐变得明朗。赵延熙在南,傅世充在北,分两路向端州成合围之势。然而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东军在东土四百年的基底,亦不是善与之辈。好在君臣都很沉得住气,并不强求躁进,赵延熙、傅世充又都曾是败军之将,更懂得稳扎稳打之道。终于在帝懋五十三年的夏天,将文义残部团团合围在勃垒山,消息传到帝都,上下都松了口气,知道平定东乱,指日可待。 果然,文义勉强支持到了八月十一,终于山穷水尽,自尽身亡,属下献棺受降。至此,两年半的东土之乱,以天军大获全胜而告终。赵延熙、傅世充联名具折,捷报飞送帝都。到的那一天,是八月十七,距离天帝万寿刚好还有一个月。上至王公府第,下到蓬门筚窦,无不奔走相告,举额欢庆。喜事连在一处,自然有一番大庆贺,直到十月初八白帝寿诞,足足热闹了快两个月。其间料理善后、褒奖功臣,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可是这份心情与当初一夜数惊相比,不啻天上地下了。 但也有些比较冷静,又对局势十分敏感的人,在兴奋之外,还怀着一份莫名的忧虑。因为知道天帝与白帝之间为东乱所掩饰的嫌隙,亦到了水落石出的一天。 “这件事,就要看王爷肯不肯缴回兵权了。”白帝过寿的第二天,虞简哲下朝无事,便在私下里悄悄跟夫人议论着。 “对了,我是听你说过。”虞夫人多少也了了其中的利害:“如今连魏老将军手里的兵,也都悬空不在了——” “不能说全部。”虞简哲接口:“总是十里去七八。” “那,”虞夫人心直口快地,“王爷自然是存心的。” 虞简哲怔了怔,他倒还不敢想得这么直白。然而照这样想下去,“既然是存心的,王爷怎么肯再缴回去?”虞夫人又一句话道破了。 虞简哲微微苦笑:“还是夫人想得明白。” “你且先别说我明白。”虞夫人说:“我还是不明白,王爷就算有了兵权,难道就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虞简哲迟疑着,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能让她明白,想了好久,才慢吞吞地说:“是不是真会有什么事情,那也确实不一定。可是夫人呐,有兵权还是没有,那可是大不一样,就譬如五十年底那场风波,倘若放在现在,结果就难说了。” 话说得不是很直,虞夫人还要想一想,才能明白。正思忖着,听见虞简哲又说:“不过,王爷此时还不会动,因为他还顾忌一个人。” 虞夫人问:“谁呀?” 虞简哲一指自己:“我。” 虞夫人一愣,但随即明白了,虽然白帝已经拿过了中土大部分的兵权,但禁军仍在虞简哲的手里,至少照目前来看,也等于是还在天帝的手里。 “夫人,我就是要和你商议这件事情。”虞简哲神情凝重地,“你说,倘若真的事到临头,我该当怎么办?” 虞夫人脸色也不由一沉,她能掂出这句话的份量来。她与虞简哲成婚二十多年,丈夫比她大十岁,然而对她既且敬,有什么话都不曾避讳过她。但,像这样的大事,还是第一次。这不光是虞简哲的一个选择,也关系着不知多少人的身家荣辱,不知多少人的未来。想到这一层,虞夫人顿觉双肩沉重,由压力而生怯意,好久都不得作声。 虞简哲用迟疑的语气说道:“我想来想去,如今天下大势所趋,确在王爷这一边……” 这句话惊醒了虞夫人,反倒把她推向另一面:“天理伦常,难道都不要了么?” “夫人呐……”虞简哲叹息着,犹豫着,半晌才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王爷把青梅送到咱们家的那天,就已经把我们给卷进去了?以咱们家与王爷的渊源,即便我持正不动,将来又何以自处?” 虞夫人扬起脸来,一板一眼地说道:“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顿了顿,忽然又问了句:“老爷既然看得这样明白,当初又何必答应接青梅进府?” 一句话,把虞简哲说得微微红了脸。他当初未尝没有要与白帝走近的心思,但,“那时我确实想不到事情会到现在的地步。”虞简哲为自己辩白说。 “再说,”虞简哲狼狈之下,倒要岔开话题了:“也未必一定有事。” “对了。”这句话虞夫人很听得进,不由转忧为喜,展颜一笑:“还一点确实风声没有,就自己吓自己。”想了想,又说:“我也好几天没有去看青梅了,不如这样,我再去从她那里探探口风。” 几年下来,虞简哲已经心知肚明,青梅那里是什么话也探不到的。然而此时不妨顺水推舟。“也好、也好。”他欣然同意了。 但,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早虞夫人进了白府,到了掌灯时分也没有回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虞简哲不由有些坐立不安,正思忖着要不要遣人去白府问问,门上来报:“胡先生来了。” 姓胡而称先生的,一般就只有胡山。但此时有点不同寻常,于是虞简哲又问了一遍:“哪个胡先生?” “白王爷身边的,胡山胡先生。” 这就确定无疑了。虞简哲心微微一沉,定了定神,迎了出去。 一见面,胡山微微含笑,兜头一揖:“虞大人。” 虞简哲观颜察色,觉得不像出事的模样,先放下一大半的心。当下也施礼:“胡先生,一向可好?” “好、好。有劳惦记。” “王爷也好?” “王爷很好。”胡山笑了笑,说:“虞夫人到王府看望虞王妃,王爷留她在府里住几天,特为叫我来跟虞大人说一声,夫人一切都好,不必惦念。” 虞简哲脸色微微一变。这不是寻常的“留住”,一来虞夫人为了规矩,从不肯在白府留住,二来即便留住,也不必胡山来说。都是在局中摸爬滚打多年的人,这样的话一听,多少就明白了几分。但是表面上很沉着,只是一摆手:“胡先生,里面坐。” 宾主进屋,奉茶坐定,虞简哲开口问道:“胡先生像是有话要说?” “不错。”胡山欣然笑说:“虞大人是聪明人,我就不用拐弯抹角,但不是我有话说,是王爷有几句话,要我带给虞简哲。” 虞简哲脸上依旧保持着常态,身上却是一阵冷汗。定了定神,向左右吩咐一声:“你们都下去。”又叫过一个贴身小厮,告诉他:“去看看附近屋里有什么人,叫他们都出去。” “是。”小厮领命,一屋一屋地查看,撵完一圈,自己也退了出去,顺手把房门掩上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虞简哲倒也镇定下来。于是,他很平静地说:“胡先生有话请说。” “虞大人对当今天下大势如何看?” 果然来了。虞简哲神情一端,沉吟不语。 “譬如说,天帝不日将下诏,要赵延熙、傅世充两位将军手中大军,仍归魏老将军调度。虞大人,你说到时候,王爷是交这个兵权,还是不交?” “这,中土军马,原本就是由魏老将军调度。” 胡山微微一笑:“此一时彼一时。魏老将军年事已高,精力已不足以担此任,赵、傅两位将军却是春秋正盛,大有作为之时。虞大人以为如何呢?” 说的是军务,其实谈的是谁?虞简哲自然明白。他的心里,也并非完全不以为然,但这句话要答应下来,份量却实在太重,所以犹豫着没有说话。 “虞大人为人清正,王爷是深知的。更何况,虞大人与王爷,还有虞王妃这层渊源。所以,王爷并没有任何要为难虞大人的意思,这点,虞大人尽管放心。” 虞简哲一愣,随即明白,胡山这是在暗示,即使自己不答应,白帝也已有了隔过自己的办法。这么一想,脸色微变,知道眼下情势比原先想得更逼人。迟疑了一会,虞简哲问:“胡先生可否告知,王爷打算在什么时候?” “明天。” “明天?”虞简哲不由失声。 “对。”胡山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淡淡一笑:“就是明天。” 虞简哲脸色苍白,知道自己想得不错。此事布置严密,势在必行,显见得已没有任何寰转的余地,自己答应不答应都在计算当中。而自己此刻在局中这一个位置,只怕还是看在青梅的份上来的。 想到这里,虞简哲颓然长叹:“我明白了。王爷要我做什么,我照办就是。” 胡山大喜,站起来一揖到地:“多谢虞大人。” 方针已定,自然要有番计议。虞简哲定下神,振作起精神,与胡山两人,密密地商量妥当。看看再无疏漏,便各自动作,四处去安排。 等到次日午后,子晟进宫面见天帝。神色如常地奏对了几件朝中事宜,祖孙两个照例要闲聊几句。天帝便问:“你这一向着实辛苦。我倒是在想该好好地赏你点什么,干脆你自己说吧,想要什么?” 这样貌似亲密的话在他们两人,隔几天就要说一次。平常子晟总是谦谢,但此时却是个极好的话头。于是子晟笑了笑说:“对了,孙儿是想问祖皇要样东西。只怕祖皇不肯给。” “哦?”天帝一扬眉,“还有这样的东西?” “是。”子晟应了一声,忽然站起来,往天帝身前走了两步,双膝跪倒。 “这是做什么?你想要什么,说来听就是。” “那,孙儿就斗胆了。”子晟一字一句地说:“孙儿想要乾安殿。” 天帝勃然变色:“你说什么?” 子晟一叩首,又重复了一遍:“孙儿要乾安殿。” 乾安殿名为“殿”,并不单指正殿,其实是很大的一座宫宇,例来是天帝所居的地方。子晟这一句话,连殿中的内侍宫女,都紧张到了极点,一时肃静得异样,仿佛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天帝乍听之下,也是既惊且怒,但很快地沉着下来。“噢!”他问:“你敢这么来要,必定是有把握的了?” 子晟没有说话,意为默认。 天帝喝问:“魏融呢?魏融在哪里?” “魏老将军年迈体弱,已经暴病身亡。” 天帝盯着子晟,神色渐渐黯淡下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今天早上。” 天帝默然良久:“他随我四十余年,忠心耿耿,想不到……子晟,你要好好发送他。” “是。”子晟回答:“孙儿将以上将军之礼为魏老将军发丧。” 天帝沉吟了一会,轻叹着问:“那么秦嗣昌呢?也暴亡了?” “秦嗣昌安好。不过,他也年事已高,孙儿命他告老还乡,今天早上已经启程,回鹿州老家去了。” 天帝干涩地笑了几声,便不说话。沉默了好久,才问:“你要去了乾安殿,打算叫我住到哪里去呢?” 子晟叩首道:“寿康宫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祖皇如肯移居,孙儿定当潜心侍奉,绝不敢有半点怠慢。” 天帝看着他:“这是你的真心话?” “此心皎皎,皇天后土可鉴。” 天帝笑了:“如此好事,你必定想要什么来换?” “是。”子晟朗声说:“请祖皇册封孙儿为摄政帝。” “哦?”天帝眼神一闪,若有所思地问:“为什么是摄政帝?你要名正言顺,我禅位给你,或者你干脆灌我一杯毒酒,岂非更省事?” 子晟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答说:“祖皇德威镇世,孙儿此举,已经是逼不得已,岂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 天帝很留意地看了他一会,仿佛忽然才想到似的,问道:“子晟,你为何要这样做?” 这一次子晟回答得很快:“孙儿不想做第二个承桓。” 这句话在子晟,是很老实的回答。而天帝的脸上,忽然显出怅然若失之意,过了好久,才深深叹了口气,话到这里,也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天帝抬了抬手:“把诏书拿来我看。” 子晟从袖中抽出早已拟好的诏书,交到一个内侍手里。内侍双手捧着,走到天帝跟前,展开平铺在御案上。 天帝略略看了一眼,又问:“颐缅、济简、禺强他们三个,你打算怎么办?” “三位叔叔只要不跟我为难,我自然也不会和他们为难。” 天帝似乎将信将疑,但也没有说什么。伸手取过玉玺,将盖未盖的时候,忽然停住了手:“子晟,假如我今天不答应你,你又会如何?” 子晟笑了笑:“祖皇一向疼孙儿,怎会叫孙儿为难?” 天帝跟着“哈哈”一笑:“不错、不错。话说得好,手段也好。子晟,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说着,把玉玺重重地往诏书上一按,一扬手,又抛还给子晟。 “子晟。”天帝正色道:“这个位置不好坐,你要好自为之。” “是。”子晟将诏书收在袖中,深深叩头:“孙儿明白。” 子晟逼宫的消息,又过了一天,才由季海来告诉青梅。因为要青梅收拾准备,打算赶在年前搬进天宫去住。季海尽自把话说得委婉再委婉,青梅听明白经过,还是惨白了脸。 虞夫人也在旁边。她为子晟“留住”了两天,还没有回去过。虽然她是早已有了准备,但事情来得这样急,也有些晕头转向。僵了半天,忽然说了句:“老天!这不就是篡位了么?” 人人心里想的,都是这句话。但叫她这么直言不讳地说破,依然像是雷轰似的,尤其是青梅,几乎被震晕过去。 这一来,虞夫人顾不上自己心里的想法,先来照看青梅:“你怎么样?脸色这么难看,要不要传御医来看一看?” “不用……”青梅摇摇头,容颜惨淡地笑笑:“我,靠一靠就好。”说着,身子一挣,用手一撑,竟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来人!”虞夫人慌了,大声叫着。其实不用她吩咐,丫鬟们已经看出青梅脸色不对,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她扶到了床榻上。 “还是传御医来看看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也就是一时慌神,没了力气。” 这句话提醒了虞夫人,记起她心里的不痛快。“王爷,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虞夫人很率直地说:“这叫天下的人怎么看他?” 虞夫人在这方面,比她的丈夫更为耿直,几乎是想什么说什么。青梅听了,也是无言以对。既觉得尴尬,又觉得难过,轻轻叹口气,好半天不做声。反倒是紫珠,小声地劝虞夫人:“夫人,这些话,可不兴随便说……” 虞夫人也知道说这些话不妥,方才无非凭着一股气脱口而出,于是冷哼了一声,微微扭开脸去。 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个小丫鬟在门口拉开一条极清脆的嗓子传报:“王爷来了。”话音未落,便见子晟从从容容地由外面进来。 屋里的丫鬟们“唿”地一跪。虞夫人一向在礼仪上不肯有差错,此时却有意地扬起脸来,做出简慢的样子。但子晟却没有留意,因为一进屋,先就看见躺在床上的青梅,脸色又青又白,像生了大病似的。 子晟快步走近床边,低头定定地一瞅,皱起眉来:“你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有没有召御医来看过?” 这要怎么说?青梅苦笑着,轻轻地回答:“我没有事……” “她是受了惊!”虞夫人在一旁硬梆梆地插了一句。 子晟明白过来,略觉尴尬,却也无从安慰起。但虞夫人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虞夫人。”子晟笑着说:“正要托你,替我谢谢虞简哲。” 虞夫人的脸色变了。为什么要谢虞简哲?前因后果地连在一起想,是再明白也没有了。连同自己忽然被留住的用意,也恍然大悟过来。 又听子晟吩咐:“去把上个月汾州进的那株珊瑚树拿来,给虞夫人带去。” “不用了。”虞夫人一福,扬着脸顶道:“这赏赐我们……受不起!” 总算话到出口,强自克制了一下,没有说出什么更难听的来。但即使如此,那一脸紧绷的神色,也看得出心里的不以为然。 子晟的脸色微微一寒,但立刻又转为常态,只是淡淡地一笑,什么也没说。 他这样地忍让,反倒让虞夫人有爽然若失之感。方才在气头上,心血上涌,出言顶撞的时候,已经顾不上想什么后果,真有一种冲动,想要毫不客气地与他理论一番。没想到被轻轻避过,浑身的劲力一松,思前想后,竟然有些后怕起来。怔怔地站了一会,方说:“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子晟说:“也好。我遣人送你回去。” “不必了——” 子晟笑了笑,说:“此刻九城戒严,还是送送的好。” 虞夫人又一怔,她倒是没有想到这层。到此时她心里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意气,想了想,终于轻叹一声,又恢复了以前恭谨顺从的模样。 虞夫人是这样,然而亦有一些比她更为耿直难屈,又没有虞妃这样的靠山的人,在这场风潮中,日子就没有那么好过了。自然,有这样铮铮铁骨,敢不惜拼上身家性命,直言犯颜的人,毕竟极少。但,哪怕只有一个,也足以引起所有人的关注,单看新登摄政帝的子晟如何办理? 这里面首当其冲的人,是一个司谏,叫做马渊。此人于逼宫事发的第二天,便愤而上疏,洋洋几千言的奏折,到最后几乎是破口大骂。子晟看后大怒,于是在召见几位辅相议事的时候,便把这桩事情提出来,意思要商议处置的办法。 原先的三辅相中,魏融、秦嗣昌一死一退,石长德是唯一被留下来的,自然而然,在辅相中居首位。匡郢补入辅相,论资排辈,亦无异议。第三个,则是原先的法理司卿陆敏毓,他与白帝走得不算近,但为人中正,十分有才具,子晟对他印象很好,一直检在心中。此时辅相有空缺,便提议把他补进来。石长德对此尤为赞许,认为陆敏毓老成谋国,足以号召人心,又显得示天下以无私,可谓一举多得。 三人同为辅相,在子晟面前却有亲疏之别。石长德、陆敏毓两个于事变前都毫不知情,于事变后亦各有想法,但事已至此,为天下计,当然要担负起枢相的责任,尽快将政局稳定下来。从这个原则出发,很快就有公议,必须惩办马渊。因为当此非常时刻,必须以强硬手段,堵一堵众人的嘴。 但马渊是司谏,名正言顺的言官,上疏直谏是他份内的事情。言官因言而论罪,本来就决非好事,所以两人都主张降职,不必办得太严苛。 匡郢的想法不同。他从一听说马渊的名字,心里就“咯噔”一下。那年白帝变法失败,曾有过含含糊糊的一语,疑心的就是这个人居中挑拨撺掇。前后一想,立时明白白帝的意思,绝没有放他生路的可能。那两人都不知道这层内情,自然只有自己来说话。 于是匡郢正一正容,说:“王爷,臣以为,马渊不可恕。” 听得这话,石长德、陆敏毓两人都是神色一凛。子晟却是正等这句话,眼波一闪,随即说:“怎么呢?你倒说说看。” 匡郢只有四个字:“这是逆言。” “不错。”子晟深深点头,很是赞同的模样:“他说的是逆言。陆敏毓,你原任法理司卿,逆言,该当如何论罪?” 语出谋逆之言,这是不赦重罪。陆敏毓观颜察色,知道马渊难逃此劫,索性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照直回答:“从轻,满门抄斩。从重,株连九族。” 果然,子晟慢慢地吸了口冷气,踌躇不语了。 匡郢也觉得这样量刑太重。话既然是他说的,只好向陆敏毓商量:“能不能宽容?” 陆敏毓一板一眼地说:“恩出自上,臣不敢妄拟。” 子晟摆了摆手,意思还要想一想。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忽然问:“他有几个儿子?” “三个。”匡郢答说:“一个十六、一个十九,还有个小的,八岁。” “这样……那两个大的,”子晟的声音如同结了冰一般,“和他一起,都赐死。”顿了顿,又说:“其它的,孩子、女眷、旁系一律流放!” 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陆敏毓觉得意外、也觉得不甘心,一张嘴又要说话,子晟抬手止住他,淡淡地说:“现在这个时候非比寻常,杀一儆百也是不得不为之的。这件事,毋庸再议。” 子晟这样的态度,匡郢多少明白一点原委,所以默然不语。石长德却是极深沉,心中虽有疑问,但面上不露,沉吟片刻,换了个话题:“王爷,东府如何办,是不是该议一议?” 这是件大事。四百年前曾经三分天下的甄氏、萧氏,和现今的皇族姬氏逐鹿,结果姬氏一家大赢。但偏安的两家也不是就此便一无实力,几百年间始终未断过冲突。尤其东府,路途遥远,风物富庶,更是不甘久居人下。自帝懋三十七年东帝甄淳谋反起兵,直到眼下文义之乱平定,东府之患才算消除。但东土自古于甄氏一族辖下,往后要如何节制?还是一个问题。 “你们有什么主张?”子晟咨询臣下。 这事三辅相临来以前已经先议过,于是由石长德回奏:“臣等以为,原本走到这一步,是撤东府的好机会。但东府例来归于甄氏一族,以眼下情势,必须要选一位能叫东土人信服的人坐镇统领才行。” “唔、唔。”子晟点点头,站起来,在屋里慢慢踱着步:“你接着说。” “最好,是从近支亲贵里选一位。” “近支亲贵……”子晟沉吟着。话是不错,但选谁呢?论才具自然是兰王,但子晟是想起这个小叔叔就怵,万一他不肯答应又说出什么来,自己反而下不了台。退一步说,即使他痛快答应了,以眼前局势,自己也不能安心把东土交给他。余下的人里,想来想去,就只能是老实厚道的朱王了。好在这个位置只需要坐总,并非真要有多大才能。 想到这里,正准备开口,话到嘴边的瞬间,忽然灵光一闪,又改了主意:“我倒是有个绝好的人选。” “请王爷明示。” 子晟一笑:“甄妃。”顿了顿,又说:“也不用真去赴任,就在帝都遥领也一样。” 几个人一听之下,无不愕然。这真是匪夷所思!但仔细想一想,甄妃是东帝亲孙女儿,亦是如今甄氏正支唯一的血脉,论身份名正言顺。而且,更进一步说,由甄妃以下,东土自然而然将转到白帝这一支。想来想去,这个听来突兀的人选,竟是无一处不妥帖! 于是,连石长德那样稳重的人,都不禁拊掌而笑:“王爷这主意,真是高明至致!” 但笑过之后,问题还在。“甄王妃领东府虽然好,但仍要有人去坐总才行。”石长德说。 子晟点点头,考量一阵,不置可否地说:“先安定民心要紧。坐总的人……不急,等过几个月再说。眼下,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如此,就把这件事暂时搁开了。 要忙的事情太多也是实情。首要的就是要由王府迁入天宫,这事当然不用子晟自己来管,但青梅就不能不过问了。虽然不用她亲自动手,但府中上上下下,人来人往,堆得如山的箱笼,也有照料不完的事情。青梅纵然不精于此,也少不得打叠精神,前后照看,忙得不亦乐乎。 直忙到腊月半,是早先就选好的日子,总算妥妥贴贴地搬进了宫里。进了宫依旧要收拾,又是一阵忙乱,到廿五、六,差几天就要过年,才算忙得差不多了。青梅也总算能松一口气。 正月初十,西天帝子晟在天安殿行戴冠大典,正式登摄政帝位。至此,除名衔外,一切礼制用度,都与天帝无异。而自马渊被赐死,朝中众臣果然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多言。于是逼宫带来的余波,一天天地平息下去,政局渐稳,又呈现出井然有序的模样。 但子晟依旧极忙,常常十天半月,才有空闲与青梅见上一面。青梅本来也已经习惯了过这样的日子,然而换了个地方,心里一波一波地,尽是没来由的寂寞之感。她所住的坤秀宫,离乾安殿甚近,在前朝向是贵妃所住,殿堂巍峨,陈设华丽,品制甚高。可是雍容肃穆到了极致,叫人觉得难言的压抑。青梅常常地想起樨香园,离开的时候尽是忙乱也没觉得,此刻静下来才品出心里的滋味,竟有种说不出来的留恋。 但这些话无人可诉。宫中礼制比王府又要严得多,子晟尽自优容,但虞夫人进宫探望的机会,两个月住下来,也只有一次。加上原先白府的丫鬟,只有几个特别得用的跟着进了宫,紫珠倒是跟了进来,可惜生性寡言,想说话就不是好对手了。宫中的侍女,风范又有不同。极讲究轻,行事走路都悄无声息,平时也绝不敢多话,安静是安静,却也实在闷。 这天青梅闲着没事,想起到各处走走看看。蹓到前院廊下,见花枝底下坐着一个宫女,手里拿着绣绷正在绣花。青梅忽来兴趣,冲着身后侍女们摆摆手,意思别出声,自己轻轻地凑过去看。 绣的是块手绢。角上小小两朵桃花,上面一只蝴蝶还没有绣完,然而显见得手艺精巧,活灵活现。 “真好。”青梅忍不住赞叹。 宫女吓了一跳,转过脸来一看,慌得扔了绷子,往地下一跪:“奴婢不知道王妃来了……” “没什么、没什么。”青梅忙着安慰她:“是我不叫你知道,就想看看你绣的是什么。”说着,一弯腰,宫女忙拣了花绷递到她手上。 “你起来。”青梅吩咐一声。眼睛却瞟着她绣的花,看了好一会,才还给她,嘴里又赞了句:“手艺真好。” “奴婢谢谢王妃夸奖。” 声音也清脆极了。青梅心里一动,仔细打量她,见是个才十四、五光景的小宫女,一张娇俏可人的脸,看着就让人喜欢。“你叫什么?”青梅问。 “珍儿。” “噢。”青梅又问:“多大啦?” “十五。” “进宫多久了?” “奴婢进宫晚,正月里才给选进来的。” 青梅点点头:“那才一个多月。想家不想?” 本是随口问的一句话,正问到了伤心处,珍儿的眼圈微微一红。但随即忍住了,很懂事似的,摇摇头说:“奴婢不想。” 那怎么会不想呢?青梅也知道,宫中侍女跟王府多从人市上买来的穷家女儿不同,好多家里还有一官半职,说来在家也是人人疼的。青梅打量她的模样,觉得就像是出身好人家的,一问,果不其然,是礼部一个小吏的女儿。 “那怎么进宫了呢?” “进宫伺候王妃是奴婢的福分呀。” 青梅笑了:“真会说话。”明知道她是顺口拣好听的说,心里也是真的对这个伶俐的小宫女,起了一种如同对自己的小妹妹那样的怜爱之情。想了一想,含笑说:“你以后,跟着我吧。” 从这天起,珍儿便跟在青梅身边,倒是让她解闷不少。除此之外,最让青梅高兴的事情,就是几个孩子在跟前的时候。 其中以六岁的瑶英,最让青梅头疼。也不光是她头疼,宫里几乎人人都头疼。这孩子直如邯翊小时候的模样,今天捉一只鸟拔光了毛,明天弄只猴子来到处乱窜,吓得宫女大声尖叫,花样百出,难以言述。青梅每每恨起来,想要好好管教,可是不行,孩子很会看脸色,一见不对,就往前殿跑,知道到了子晟跟前,就不会再有事。不过她不管瑶英,也不只因为有子晟护着,而是因为有一个人能降住她。 这个人,是邯翊。就好像当初只有小禩能降住邯翊,瑶英只要到了邯翊面前,就会像换了个人似的,乖巧无比。因为瑶英虽然顽皮,比起邯翊当年,终归逊了一畴。所以,她的鬼主意,谁都能捉弄,却从来没在邯翊身上灵验过,一来二去,瑶英对邯翊就十分服气。这种情形,连子晟见了,都哑然无语。幸好邯翊已经很懂事,不复小时候的顽劣模样,在瑶英面前,显得很有分寸,确有几分哥哥的样子,所以自青梅而始,但凡瑶英又淘气,就端出邯翊来压她,倒也十分管用。 愁瑶英的是顽皮,愁玄翀的,却是样貌。这孩子的漂亮,直是有点不可思议,才一岁多的时候,就能看得初见的人愣神。就像紫珠无意当中说的:“翀公子要是个公主就好了,那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但,翀儿是男孩。青梅这样想着,心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忧虑。不知道这样秀丽无伦的长相,对这孩子,到底是福是祸?别人且不说,子晟看见那孩子,就总会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叹了半句:“男生女相……”话没有说完,但青梅终于明白了他何以一见玄翀就有那样表情。然而这也证明自己想得不错,子晟对玄翀,确实不能像对瑶英那么全心全意地喜爱,这又徒增一分忧虑。 到了此时,能让人放心的,反倒是邯翊了。邯翊长得很快,说话行事,都快将脱却稚气,叫人难以相信几年前还是那样顽劣不堪的模样。自从小禩走后,青梅渐渐地就把疼小禩的心,全放在了邯翊身上。但这孩子虽然渐渐懂事起来,神态里那股傲气却有增无减,说话能把人呛住的做派也丝毫不改,好几次把青梅看得哭笑不得。 “好好说不行么?”青梅这样温和地责备他。 “我是好好说了——”邯翊把“是”字念得极重,显得理直气壮。 青梅笑笑,心平气和地反问他一句:“人家要那么跟你说话,你高兴么?” 邯翊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有些不甘心地说:“可是那些蠢人,不跟他们这么说话,就说不明白。” 青梅看他一眼,便不言语,一副仿佛不想再搭理他的模样。 每次邯翊强词夺理的时候,青梅都有这样的神态。知道这孩子性情执扭,硬说不通,就只有让他自己去想明白。果然邯翊僵了一会,微微红着脸,挺抹不开地问:“瑶英呢?” 青梅明白,邯翊极傲,这样自己转开话题,其实就是他认错的表示。于是和缓了神情,告诉他:“乳娘带着她,在御花园玩呢。” “那我去找她。”邯翊兴冲冲地,一跃而起,转眼已经不见了人影。 青梅笑着,摇一摇头。转念想起小禩,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现在终于等到子晟可以自己作主了,是不是就能把小禩接回来?但青梅不敢提,怕提了却不能行,反而让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日子,又添伤心。 子晟却是忙得完全顾不上这件事。这天好容易有点空闲,便吩咐:“到膳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黎顺知道他的心思,上前一步笑着问:“要传王妃来么?” 白帝此时,又从侍妾中拣了两个可心的,也封作侧妃,但下人们已有默契,一说“王妃”,必定指的是虞妃。果然子晟笑着点头:“好。”想想又说:“把邯翊、玄翀和瑶英都叫来。” 于是这晚乾安殿中,子晟、青梅、三个孩子,吃喝谈笑,用了一顿快心无比的晚膳。等撤下席,瑶英和玄翀先由乳娘带着回去歇息,邯翊留下,同着青梅一起,陪子晟说话。 子晟这天心情极其舒畅,把从臣下那里听来,天南海北的趣事说了几桩,忽然又提起:“青梅,你还记得那年在丰山,你唱的那个歌么?” 青梅脸微微一红,有点羞窘地,瞟了邯翊一眼,点点头说:“多少年前的事情,王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 子晟阖着眼,挺惬意地:“那时我跟你说过的事情,现在我可算能腾出手来办一办了。” 青梅想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天凡两界的事情。 “那,要怎么办啊?” 子晟想了一会,笑了:“这,说了你也不明白。也不能急,一点一点来,反正不能总让天人把什么好事都占了,那是早晚有天要天下大乱的。” 青梅是不明白,只觉得是件好事,便也很舒心地跟着笑。 邯翊却听得很留意,这时忽然插了句:“其实要办了天凡两界的事也不难。” 子晟瞿地睁开眼,看着邯翊,哼了一声:“口气不小。你倒说说看,怎么办?” “这还不容易?断了天梯,毁了接引塔,从此天凡两隔,那才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的办法。” 邯翊一口气说出来,连青梅也听变了脸色。“翊儿!”她责备地叫了他一声,又担心地看看子晟。 子晟却没有生气,脸上显得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淡淡地说:“果然如此,你就是扔了半壁江山——你就不怕天下人的口舌?不怕将来九泉之下不能见列祖列宗?” 邯翊僵了一会,依旧倔强地扬起脸来:“我不怕。只有这办法,能让天凡两界都好。” 子晟木着脸,瞪着他看。看得青梅微微发慌,准备要劝一劝,子晟却又“噗哧”一声笑了,舒了口气,说:“办法再好,叫你这么风风火火地,也就办坏了。” 邯翊眨着眼睛,不大明白的模样。 子晟想了想,吩咐一声:“沏一杯热茶、再倒一杯凉水来。” 青梅猜不透他要做什么,但知道他没有生气,便笑着看。 一时茶水都端来了。子晟说:“翊儿,你先喝一口凉水。” 邯翊依言喝了一口。 “觉得如何?” 邯翊犹豫着,说:“没觉得怎样,就是一口凉水。” 子晟笑笑,指着茶盏说:“你再喝一口热茶。” 茶水还烫,邯翊端着吹了吹,勉强喝了一口。 子晟不容他想,又吩咐:“你再喝凉水。” 这回水一入口,邯翊就皱起眉来,缓了缓,才说出句:“好凉!” 子晟含笑看着他:“你明白了么?” 邯翊一怔,随即恍悟过来。“我明白了。”他极兴奋地,“本来这凉水也不算太凉,可是我喝了热茶,嘴里还是热的,再去喝它,就觉得特别凉了。” “对了。”子晟深为嘉许地看他一眼,慢慢地点头:“行事也是一样的道理。本来是件好事,可是人若已经习惯了另一面,猛一变故,好事也就不觉得是好事了。所以,就要像这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凉水兑到热茶里,那才是为君之道,你懂了么?” “我懂了。”邯翊大声回答。 顿了顿,又说:“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就像我想的断开天凡两界的法子,要怎么样才算是一点一点把凉水兑到热茶里呢?” “这事太大,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子晟似乎有些踌躇,“比方说,或者有一场大乱,能让天下人都知道,不断天凡对两界都没有好处,那才是水到渠成的时候。不过,翊儿,天凡两界一断就万难再合,将来就算真有这么一天,你也要记得三思而行。” “我记住了。” “翊儿,你聪明是尽够的,只要能戒了焦躁的毛病……”话没有说完,忽然心里一动,抬眼看着他:“这样,我给你个机会,叫你治理一块地方,你敢不敢去?” “敢去!”邯翊兴奋地,挺了挺胸。但忽又露出困惑的神情:“父王要我治理哪里?” “东府。” “王爷!”邯翊未及答话,青梅先忍不住了:“王爷不是认真的吧?”说着,看了邯翊一眼,意思他还是个孩子。 “十二岁,也不能算小了。先帝申阇十二岁已经亲政,我十二岁的时候,也已经佐父王理北荒。书房虽然要紧,理政也是莫大一门学问——翊儿,想去不想去?” 这就不用再有怀疑了。邯翊往地上一跪,大声地说:“儿臣愿意去。” 子晟欣慰地一笑。抬眼见青梅似乎仍是不以为然,伸手握一握她的手,说:“你放心,东土民风淳朴,那里的官员也是我精挑细选过的,翊儿到那边不过坐个总,不会有事的。再说,顶多两三年也就叫他回来了,要这样你还不放心,每年让他回来个三两个月,那也行。” 这么一说,青梅又不忍心了:“那么远的路,来回跑多累!” 子晟笑了笑,转脸向着邯翊,正色道:“翊儿,你记住,你到那边就是坐总,并不要你真的发号施令。多听少说,你若敢独断专行,惹出什么事情来,国法家法都饶不过你。听明白了吗?” 邯翊磕一个头,答声:“是。” “起来吧。” 等邯翊重新坐下,子晟又说:“你若是看中什么可以帮手的人,也不妨告诉我。反正你出发总还得一两个月,可以好好检一检。除了几位枢相,各部的官员随你挑!” 邯翊眉毛一挑,歪着头想了一会,慢吞吞地问:“那,另外的人呢?” “哦?”子晟微感诧异地,“你看中谁啦?” “小叔公。” 子晟神情复杂地看了邯翊一眼,慢慢地摇了摇头:“不行。” “可是……” 子晟摆摆手,打断他:“你的眼光不错。不过此刻兰王还得留在帝都。这样吧,三年之内,你能好好地治理东府,不出差错,三年之后我就准你这一奏,如何?” “是!”邯翊很响亮地回答了一声。 邯翊在初夏时节启程往东府。青梅少不得有番叮咛嘱咐,也少不得哭了一场。但邯翊之去东府,毕竟不比小禩之去凡界,想一想,东土虽远,真要见面,也尽有办法,也就慢慢地收住了眼泪。 然而有人却是真心实意地难过,难过到哭了又哭,怎么劝也不止的,那便是瑶英。邯翊一走,最伤心的人就是她,非但当时伤心难过,在那之后一个多月里,每每想起来,都免不了要大哭大闹,不断吵着要去找哥哥,总得青梅和乳娘一道,哄啊劝啊地折腾好半天,才能安静下来。 等子晟来的时候,青梅便半认真半玩笑地埋怨:“看看,叫邯翊走了,如今可到哪里再去找能降得住这小祖宗的人?” 子晟哑然失笑:“真是,‘一物降一物’,这也是缘分。” 说着,心里忽然一动,想起当初云阳观那个老道说的话,半天没有说话。 青梅不知道他心思转到了哪里,见他怔怔地,一面亲自捧过一盘葡萄搁在他面前,一面问:“王爷在想什么?” “噢!”子晟惊醒过来,掩饰着捻起一颗葡萄放在嘴里,边思忖边慢慢地说:“我在想,英儿这管教倒也是个麻烦。” “嗳,可不就是惯出来的。” “是、是。”子晟心虚地点头承认:“都是叫我惯的。”顿了顿,又说:“我想,要不请个师傅,叫她早点开蒙进学,或者就能坐得住了。” “英儿那模样,能乖乖坐着念书?” “进了书房,自然得坐着,就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了。” 青梅想想,觉得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于是笑着点点头。 商量完这件事情,子晟想起来:“对了,方才我带来那包茶叶呢?叫他们沏来。” “那么一小包,是什么稀罕玩意啦?”青梅笑着问。 “是稀罕。这茶叶叫‘玉芙香’,天底下总共就那么一株,长在东华山。每年能采出二两来就不错了。今年贡来这二两,一两我进给祖皇了,这一两咱们沏了喝吧。” 子晟在吃穿用度上,对天帝,倒真是像他自己说的,诚心侍奉,没有半点怠慢。青梅听了,笑一笑,便叫珍儿过来,吩咐她去沏“玉芙香”来。 珍儿答应一声,转身刚要走,子晟又叫住她:“你会沏‘玉芙香’么?” 珍儿一犹豫,摇摇头:“奴婢愚笨,请王爷示下。” “先用半开的水,泡两过。”子晟耐心地讲给她听,“记着,要两过。然后用大开的水泡一过,这一过还是不要。最后,再用半开的水沏上,这才好。还有,不能盖碗盖,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珍儿又朗朗重复了一遍,等子晟微微颔首,这才退下去。 不多时,茶沏好端上来,青梅接过来一看,银绿隐翠,细茸如雪,淡香袭人,果然是好茶。因为还烫,所以先搁在一边凉着。 正与子晟说着闲话,玄翀忽然从外面跑进来,吁吁带喘,一脸的大汗。 “哟!”青梅笑了:“哪里去玩,弄了这么一脸的汗来?” 说着,抽出手绢给他擦着脸。玄翀却顾不上别的,口干舌燥地,一眼瞥见桌上的茶碗,端过来就喝。 “唉!”子晟阻止不及,笑着叹了一声:“多好的茶,你娘还没得尝尝呢。” “不要紧。”青梅心疼地揽着孩子,说:“茶叶还有呢,再沏就是了。” 玄翀“咕噜咕噜”一杯喝下肚,意犹未尽,又看看子晟面前的一杯。子晟笑了,把茶盏一推:“索性是索性,这杯也归你吧。” 话音刚落,忽听有人惊呼一声。 子晟和青梅都给吓了一跳,抬眼去看,只见珍儿手掩着嘴,眼睛瞪得好大,一脸惊惶失措的表情。 青梅不解:“珍儿,你这是怎么了?” 子晟却猛然神情一凛,突然叫声:“翀儿!”伸手就去打他手里的杯子。 但是迟了!杯子跌在地上,只听“哧”地一声轻响,一股青烟冒起,玄翀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